2008年12月28日 星期日

海市蜃樓

你從那城來

揚起帆 在時間的航道上摸黑

你無法記起城的名

就像你無法指認去向

於是在晴雨之間

航向天際與海 沒有空間的線

陽光

在黑色空氣與水體之間

扯出炙人光線 燒得

金黃浪花 一片 一片 一片

而雷雨從四面八方來

從天上 從水面 從

海平線上遙遠的那條線

在時間的航道上

雨打在臉上的痛也是真的

光照在身上的暖也是真的

走上虹的橋霓的道 在晴雨交會

於是半點不假淚流滿面

舌尖湧上甜味瞬間永恆 永恆瞬間

即便摔落時口吐鮮血

還在腥味中嘗出那麼點花草香味

但在時間的航道上

終究是遠離海平線 航向

未知卻真實的某一山巔

回首

在你淚眼婆娑的回首

太陽 暴雨化作海上那城

用力沈沒在亞特蘭堤斯的名

只在空中掙扎出一道餘暉

像嘆口氣 也像襲捲全身的疲憊

2008年12月19日 星期五

姚多多的詛咒

如果是我在清大的朋友們,最近一定知道兩件我的事情,一個是我上禮拜拿了新竹市竹塹文學獎的獎狀、獎盃、獎金回來,另外一件事情,則是關於我可憐的左腳,它在清大坑坑疤疤的校園內受到了重創,它現在被包裹在三片藥布中,好像被埋在南極的雪地裡面。

竹塹文學獎領獎跟我的腳傷看起來沒什麼關係,不過在我們可愛的姚姓助理教授一句:「得獎了沒有請客會衰!」之後,有了可怕的連結。

我禮拜二那天到底是為什麼會傷到腳呢?當天晚上,思沙龍的學弟妹們正在講關於頒獎當天司儀把我的名字跟作品的名字搞混的笑話。我看有些人聽了有些茫然,顯然不知道我的作品名稱叫做《黃光區》,更不曉得「黃光區」這三個字的意義,所以我就很高興地離開207,很快地走下樓,往車子的方向過去,想拿放在車上的作品集上樓。教育館的旁邊因為新圖書館旺宏館的興建而挖了一條長長的溝,不很深,大概十幾公分的落差。

原則上那種溝是挖得還滿筆直的,不過有些地方坑洞會大一點,走路速度很快的我,好死不死就在清大校園燈光美、氣氛佳的狀況下,準確地踩空。

當我回過神來的時候,就已經在柏油路上滑行了。

禮拜一當天我並沒有想到要帶什麼東西上山請大家吃,同學們跟姚姓助理教授還很嗨地要我趕快訂披薩,不過我是答應了下禮拜一定請客,結果連請客都還來不及請,就出事了。

老師啊~~~!客我一定會請,但是你的詛咒也未免太準了吧~~~!

除了抱怨,其實在這邊我還是要感謝很多人的,受傷之後得到很多人的幫助跟關心,讓我覺得這個地方還是滿溫暖的,無論是第一時間幫我打電話的路人甲、乙(對不起,真的不知道這兩位是誰)、送我到馬偕的陳教官、這幾天幫我最多的室友GY定、學弟喜感瘦、陪我講電話度過苦悶的急診室等待的Miss Panda、最關心我的家人......以及所有有關心我幫助過我的朋友們,真的很謝謝你們,雖然詛咒如此惡毒,但因為有你們還是讓我覺得我活在一個挺溫暖的世界中。

好啦!姚老大,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一切都只是巧合,如果你知道我受傷的話,應該也會關心吧!?

2008年12月10日 星期三

無恥.........

http://tw.news.yahoo.com/article/url/d/a/081210/4/1awk7.html

各家媒體的「自行內部新聞審查」已經是很可怕的事情了

現在連對公視都要來更強硬的

我就不信NHK、BBC得送他們的節目企畫到國會去審查

還敢說什麼不適合的節目就刪掉

無恥到極點

2008年12月8日 星期一

雞與牛

這次回去跟家人聊天的時候聊到這兩種動物。

主要是因為不知道哪個地方看到了一個新聞報導罵我們的總統還是誰是「閹雞男人」,意思就是指唯唯諾諾,沒有什麼用的男人,會用這樣的詞來罵人的,想必沒有看過張文環的經典小說〈閹雞〉,大概也可能看過之前台南人劇團重新演出的〈閹雞〉舞台劇。

講到了張文環的〈閹雞〉,我自然又想到張文環的另外一篇小說〈論語與雞〉,裡面主要講的是漢學私塾的老師的故事,也有對雞的「生動」描寫(這兩篇小說都還滿不錯看的,可以找來看)。想到了關於雞的小說,我又在我的腦袋裡面滾雪球,想到了翁鬧的〈天亮前的愛情故事〉裡面,敘事者對著聽他說話的女孩敘述幼時所看到的雞的求偶與交配過程,這篇小說的其他部分我沒有記得那麼清楚,但是這邊對於雞的描述我倒是記得很清楚,許多看過這篇小說的人也都會特別提到這段對於雞的描寫。

想到這邊,台灣在日本時代、乃至戰後,許許多多的藝術家都選擇以牛作為創作的對象,到現在很多台灣人還是很喜歡用牛的意象來作為整個台灣的譬喻,雞在這方面似乎就比較沒像在日本時代的小說家筆下的那樣意象鮮明。我問生長在沒落小地主家庭的媽媽,是不是小時候跟牛的互動比較少,但是跟雞的互動比較多,媽媽說確實佃農才會跟牛有比較多的接觸,但是小地主雖然相對富有,但也不是說真的大富大貴,所以很多的工作包括養雞還是得自己來,所以跟雞的接觸非常地多,她也說道在佃農的家裡面,其實沒有什麼辦法養多少雞,跟雞的接觸比較少。

我會這樣問是因為我知道台灣在新文學運動期間的作者,大部分出身地主階級,所以我設想是不是因為階級的因素,與雞的接觸多過於與牛的,因而導致了對於雞的描述有特出的表現?而藝術家的出身則比較不一定(不過這是我在參觀美術館、以及以前準備通識課報告時所得的印象),所以牛的形象比較鮮明。

這是一個有趣的發想,我自己可能閱讀量不夠多,以前也沒有嚴謹地去注意這件事情,所以我這邊所講的都是一種假設,可能是錯的也不一定,看看有沒有對於台灣文學、藝術、或藝術社會學、文學社會學有興趣的人可以來試著檢視看看這個現象,我覺得會有很有趣的結果出現。

2008年11月27日 星期四

讓人「無所謂」的文學獎:評08年聯合報文學獎小說首獎

前言:這篇評論實在不曉得投到哪裡去才好,最後想想投給了《文學台灣》,不曉得是稿子寄丟了還是他們懶得理這篇文章,一個月過去沒有回應,那我只好放到網誌上來。

 

 

事先聲明一點,如果這篇作品不是聯合報文學獎的首獎作品,我根本不會想要花功夫評論它。

聯合報連續兩天刊載了第三十屆聯合報文學獎小說首獎的作品〈那怎樣與無所謂〉,這篇小說以一個出身破碎家庭、處世態度無謂的警察為主角,並採用主角第一人稱的方式進行敘事,敘述主角在查緝一起網路援交案時,與富豪私生女、並曾為男人墮胎、販賣內褲、略有年紀的女主角「那怎樣」相遇。主角被「那怎樣」無謂的態度所吸引,因此決定不逮捕「那怎樣」,並與「那怎樣」多次發生關係,鍛鍊出主角傲人的性能力。「那怎樣」與主角商討兩人如何自殺尋死,最後決定在一個下雨天動手,結果領了槍的主角意外地擊斃兩個銀樓搶匪、阻止一場搶案而成為英雄,而自殺計畫,也就在主角無謂的態度下不了了之。

小說家李昂評論這篇小說「這篇小說顛覆了傳統對警察的刻板印象。這種台客式的荒謬、耍賴、無所謂,是很有意思的。」,這樣的看法某方面是對的,作者在作品中所採用的敘事口吻比起國內許多文字雕琢、意象晦澀難懂的「純文學小說」而言,確實是有些創新。然而,李昂的評論反倒顯現出了這篇作品致命的失敗之處。

這篇作品設定了警察這樣特殊的角色做為主角,以其無謂的態度與敘事口吻來「顛覆」警察在社會上或是文學上的傳統印象,但這篇作品其實根本沒有進入警察這個角色中,當然更沒有所謂的「顛覆」。

仔細閱讀通篇作品,發現主角無謂的態度與警察的身分的連結十分薄弱,只要在劇情上作點技術調整,讓主角變成郵差、清潔工、消防員,對整篇作品的劇情推衍、核心關懷,都不會有任何的差別。為何如此?關鍵就在於作者的去脈絡化書寫以及用功不足,在作品中我們看不到一個警察在警校、在警察體系中必經的規訓經驗,以及一個警察在執行其勤務時具體的生活樣貌,相反地,作者花了龐大的篇幅在處理主角與「那怎樣」的性愛過程,操作庸俗的伊底帕斯情結,所產生的致命結果,就是主角的特殊身份與劇情嚴重脫勾,從而使得主角的性格平板膚淺,缺乏主流警察價值體系與主角無謂態度的矛盾與拉扯,這樣便宜行事、廉價寫作的成果,竟成為國內最重要的文學獎之一的首獎作品,實在足稱文壇的一大謎題。

就我這幾年的觀察,台灣小說作者的去脈絡化書寫以及用功不足,是殘害台灣小說讀者以及文學創作的兩大元兇,然而更可怕的是,同時具有這兩種特色的作品,卻不斷地被編輯、文學獎評審、出版商所接受,使其成為被實體書所肯定的作品,聯合報文學獎今年的小說首獎,正是典型的例子,對曾經將聯合報小說獎首獎作品全部閱畢的我而言,實在是又氣又難過,也瞭解到無怪乎國人何以對於以往是為盛事的幾大文學獎會抱持著「無所謂」的態度。

2008年11月25日 星期二

聽完故事之後

跟許多人一樣,我很喜歡聽故事

也聽了不少故事,更喜歡自己寫故事,不管裡面真假成分多少

這一陣子也聽了不少故事,雖然狀況不盡相同

但確實都是讓人感到難過的內容

聽完這些,就忽然發現到自己是很幸福的

不光是物質生活上的穩定無虞

而是自己所具有的勇氣

有勇氣作許許多多的事情、看與聽許許多多的事情

更重要的是,還是有勇氣

愛人與被愛(無論是愛情、親情、友情、甚至是對不認識的眾生)

我不喜歡在聽完悲慘的故事後的沾沾自喜

或者光只是在那邊純粹感嘆(這顯得做作)

但還是有必要謙虛地理解到自己的幸福

瞭解之後能夠作些什麼嗎?

立志/努力成為一個說故事的人的我,無論是社會學還是文學創作

就是要將這一切的一切轉為自己前進的動力吧!

這個動力的內涵到底為何?尤其面對有著不同命運的人們

就是,希望所有的人不論遭遇什麼命運,都能夠保有勇氣吧!

希望自己能夠為這個世界作的、留下的一些什麼

能有實現我在心中的希望:保有你/妳的勇氣!

看到這篇小小短文的你們,我也同樣如此祝福你們

2008年11月16日 星期日

野莓試劑

我並不急著說服任何人要同意什麼或否定什麼,我只是有些難過地描繪著「你」的心,我所說的「你」,也包括很大一部份的自己而言。

每日,你或許與柴米油鹽醬醋茶辛苦周旋著,也或許是與哪個複雜難解的公公式、晦澀難懂的文章糾纏,又或者你光是坐在原地就是與時間進行無止境的搏鬥,尤其當你對著鏡子看著鏡中的自己時。

有時對著鏡子裡的自己說聲加油,有時則是沈默地靜止,不知何時會淚流滿面。

當然你的生活未必總是鎖在日常的框框中,也偶偶面對現代社會中既具體又抽象的公眾,遇到厭惡的事情就咒罵、遇到喜愛的事情就振奮,生活在這個島嶼上的你,往往咒罵比振奮多,然而在咒罵與振奮之間,往往都是有些尷尬的情緒湧上心頭,讓你擔憂聲帶的下一個振動,是否就讓自己成為了哪隻藍的手、綠的手手中的棋子,於是就在你難以察覺的狀況下,沈默的次數大於咒罵很多很多。

記得在書店的哪個角落見著這句話:這是個問人顏色比問性傾向還要敏感的年代。不過你倒也似乎習慣這種敏感,就像你也習慣你那對島嶼髒污空氣過敏的鼻子,擤了擤鼻涕,也不關上窗戶或仔細將屋內打掃乾淨,放任鼻水持續流出,唇上濕熱黏膩的觸感讓你感覺安心。

安心的原因在於,掛在鼻上的鼻水雖然讓人心煩,但你至少覺得沈默的自己是自由、是有知覺,而非在塵埃之中還能自在呼吸的蠢貨,你甚至可以宣告自己不是在藍色或綠色的塵埃中過敏,而是對所有的塵埃過敏。

但就在這麼一天,十一月六日,攬鏡自照的你手中竟然多了顆黑色的野莓,此時鏡子裡的你的身後多出了一張藍色的戲謔鬼臉,鏡子這頭的你的身後飛來一個綠色的石頭。破碎的不是鬼臉、也不是石頭,而是你寶貴的鏡子,碎片散落一地。

此時,你慌亂了。你發現自己的手中竟然可以握住一些什麼,可以決定一些什麼,只是太長的時間你除了沈默之外,實在不曉得應該作些什麼決定,頂多就是幾聲冷笑以證明自己的清白,只是此刻,你發現自己再無法用這樣的方式來面對腳邊的碎片映出的一張張稚嫩的臉孔,因為你害怕在與他們對視的過程中,會發現自己的眼窩只裝著兩個窟窿。

也許你也是其中一張臉孔,只是你的慌亂會讓你在黑壓壓的靜坐人群外,悠閒而緊繃地站著,說是支持,但嘴裡還是碎碎唸著些什麼。原來你在尋找著不坐下的理由,苦苦尋找的過程中,你對一種人好生羨慕,就是那些送來熱湯、蕃薯的叔叔阿姨們,因為只有關懷這樣的舉動,才是天下無敵的,若說他們被詐騙的食物,只會讓自己顯得低賤。

冷雨下著,你不禁打了個好大的噴嚏,鼻水也應聲溢出。此時你的心中好喜悅啊!你終於找到了方式來解脫你的慌亂——是一種方式,但也可以說是兩種方式——你仔細調查這一張張年輕面孔過往的行動(你仔細考察他們所有言行舉止),你揚起了嘴角譏諷他們智商不足、單純可笑(讚嘆他們天資聰穎、熱血進取,是可靠的同路人),最後你將黑莓甩在地上,並淋了一大桶漆,讓你的腳下滿是顏色,然後欣喜悲壯、或是憤怒戲謔。

這時,你才鬆了口氣,感覺十分心安地,將地上的鏡子碎片撿起,將它黏回去,你不擔心碎片上會有任何顏色,因為就是只有鏡子是純潔無暇的。

然而破碎的鏡子上出現的你,在那頭穿著長袍馬褂還帶頂瓜皮帽,而鏡子這頭則帶著頂斗笠穿汗衫脫鞋。於是,破碎的你的臉龐,不會因為哪個粗野的御用學者在你眼前燒了那本你好愛的蘇東坡詞選而流淚,也不會因為哪個渾身髮油臭味的老人拆了那個有好多你眷戀的小吃攤的市場而讓你憤怒……

所以,當你好不容易有機會進入人人稱羨的科技公司工作,你卻莫名其妙地不得其門而入,而再度頹喪地踩著沈重的腳步回到家時,沈默是理所當然的。

所以,當你放著你喜愛的歌曲愉快跳舞時,卻有一群人拿著棍棒槍械關掉你的音響、驅趕你的舞伴,沈默也是理所當然的。

所以,當你舉起那個讓你在棒球場好生驕傲也好生興奮的國旗,走在所謂的國家大門前,卻被一群掛著國徽的壯漢給驅離,並且搶下你的驕傲,你的沈默——不許有任何咒罵或是淚水——也是理所當然的。

終於破碎的你的臉開始崩壞,從眼睛先掉出,再是耳朵的墜落,最後整張臉從鏡子上消失,只剩下兩套滑稽空虛的服裝隔著鏡子對望著。你終究沒有辦法通過地上那顆黑莓的小小測試,雖然你以為今年的3月就已經具備通過的條件。

2008年11月4日 星期二

Chage and Aska-Walk

 

這首歌應該是二十幾年前的老歌了吧!並不是像Say Yes、YEH YEH YEH那樣會讓人常常想到的名曲,可是常會在某個瞬間滿腦子都是這首歌的旋律。

從風很大、太陽也很大的海邊回來的這個下午,這首曲子一直在我心裡面響著。

 

 

詞、曲:aska  翻譯:戴可兒

在無眠的情況下 仰望晨光
一邊把剛被交換過的心情從身體中擠出來
現在仍在漫長的電影之情節中 但我已不再身在主角群中
也曾在地下鐵中 游過滿得像要溢出來似地人海
用著自由式的姿勢 把心中的焦躁撥開
如此使盡所有的肺活量 朝妳奔去
我的夢 一直在咬著的是怎樣地玫瑰?
它到底會痛到 La La La 什麼時候?
一旦失去了妳 我的一切便會停下來
所以請妳永遠在我身邊 讓我產生勇氣
我把確實能清楚看見的機會 押進了心中自我否定的那一側
把掛在未來上的價碼給拆了下來 輕輕輕輕地 向妳倚了過去
之後又因為發錯了牌 而閉上了眼睛
無論在任何時刻 妳總是懂得我的
就算是我 La La La 把自己給搞丟了
每當擁住妳之時 我又再次能夠向前行走
一旦失去了妳 我的一切便會停下來
所以請妳永遠別離開我 永遠溫暖著我
每當妳展開笑顏 我就覺得自己讓妳看見了一個軟弱的男人
每當淚水打濕了妳的臉龐 我就覺得自己好像還是可以守住最重要的事物
一旦失去了妳 我的一切便會停下來
所以請妳永遠在我身邊 讓我產生勇氣
一旦失去了妳 我的一切便會停下來
所以請妳永遠別離開我 永遠溫暖著我
一旦失去了妳 我的一切便會停下來
所以請妳永遠在我身邊 讓我產生勇氣

2008年10月22日 星期三

大安溪口的風

說明:「地理教科書」計畫的其中一篇作品,曾經投稿《幼獅文藝》,不過編輯告訴我這篇應該是散文不是小說,然後就退稿,到現在我還是不知道他的標準在哪裡。

對我個人而言,這是一篇很重要的作品,寫在我生命最困厄的時刻,也總結了那段時間的許多東西,最重要的是產生了許多得以面對生活的勇氣與態度。雖然緣分因為時間而注定淺薄(不過珍貴的緣分怎麼樣都會嫌不夠的),但兩位老人家帶給我的種種,在寫完這篇小說後,之才知道是多麼地重要。

 

 

每個人或許都有這樣的經歷,白幡、白花、黑布、黑衣在躁熱的強風中擺盪的瞬間,在一旁哭喊、頓足的老婦腿軟往柏油路面坐下的瞬間,在黑色的禮車碰地一聲關起那厚重冰冷的後車門的瞬間,你沒有留下一滴眼淚,只是抬頭仰望天空,覺得天好藍,藍得要在腳邊滴下幾滴鮮豔的油彩。

於是好幾天後當你決意要跨著你的坐騎從新竹一路飆回台中的時候,你忽然懊悔著你的車子為什麼不是藍色,而是水泥一般的鐵灰。

或許是,最俗爛的講法,你感到生命被活生生地悶在一盅鐵青的骨灰罈中,所以你燃燒自己,用力地狂奔,將要在對油門的奮力一擊後,宛若石猴降世,石破天驚,一個筋斗十萬八千里,從此逍遙藍天白雲之間。

又或許是,另一種更俗爛的講法,你將以浪漫機車衝刺哀悼所謂早么的愛情,你那新生而又瞬間老去的情人忽然說他得重新、慎重、仔細、好好考慮你們的關係、現在、未來、過去等等之類云云,你也就握緊雙拳、顫抖著身軀,努力將跟前螢幕上一個個冰冷生硬的字塞入口中,不惜窒息也要將它吞下,即便你不願承認卻也暗暗知覺,那是可能是一種背叛/重生的宣言。

風情海岸

海不知何時在你身旁,靜默在風中,宛若千百年前即已開始陪伴你疾速飄移的身軀與靈魂。安全帽中不安的呼吸吐出大片渾濁的霧氣。

久遠以前,日落西沈之時,有人濕透了全身從海中爬上深灰的沙灘,渾身上下盡是被海峽背叛的證據。

爸爸說:「你爺爺濕透全身上岸的時候,身上只剩十七塊錢,所有的家當都隨著那艘破船沈入海中,他在台南買一條麵包,吃了一個禮拜。」

迎風顧盼的雄心壯志早已經靜靜陳屍黑水溝許久,漫遊一甲子的傳說也在十數年前化作陣陣輕煙,沿著辛亥隧道口上方的陡峭山壁翳入翠綠的山間、晴朗的藍天。你已忘記那時的你是如何對著一張英氣蓬勃的黑白照片哭喊,你更忘記那時年幼的堂弟不慎燙到你脖子的香有多麼地熾熱(甚至沒有任何疤痕留下)。

你懷疑自己變得自私、變得幼稚,仰望著藍天,埋身一陣陣由哭嚎組成的音牆中,卻忘記鼻酸哭泣的感覺,忘記目睹那雙佈滿宛若繁星的老人斑的手,在交給你一支清涼甘甜的冰棒後隨即灰飛煙滅時該有什麼樣的反應,而你卻在這一場炫耀瀟灑的發洩狂飆儀式中,感到滿腹的心酸委屈,即將痛哭,即將陷入無止盡的哀傷。

媽媽說:「你外公以前常在田埂上吹口琴,沒有人教就自己亂吹,你有看過穿著白襯衫在田埂上吹口琴的農夫嗎?」

你說,沒有。

你想說而不敢說的是,你只看得到躺在滿是藥水味的病床上的農夫。

海線鐵路

「原來鐵路離海那麼近!」,那時你在南下的莒光列車上,隔著翠綠的稻田眺望海洋,而今身處狂飆儀式中的你則是隔著到稻田眺望鐵路,至於另一頭的海洋,你以方才的記憶來想像。

原來那時在列車上的你,將回到那個熟悉的海邊小鎮,家裡的長輩說,外公最疼你,你必需送他最後一程。甜蜜的情人,在你頂著微微發燙的黑眼圈來到車站時,熱情地給你一個早安的擁抱。

你的美好旅程即將開始,晨光中擁抱著青春鮮嫩的身軀,切開一陣陣四月清爽的海風,趕著見證一具即將腐朽的軀體嚥氣的瞬間。你下車前在情人的額上獻上輕輕一吻,讓他繼續往島嶼更南端而去,卻不知不久的將來你將和某人在那白晰光滑的額上間接接吻。

你一直覺得外公外婆家的紅磚房外應該是大片的金黃油菜花,只有那樣燦爛的色彩中,那個穿著白襯衫的農夫才能跨著他的藍色野狼,吹著口哨,去到一個遙遠的國度。

不,或許那樣金黃的大地本身就是一個遙遠國,綁在院子外紅磚倉庫旁的黑色老狗,慵懶地趴在白色的水泥地上,你還記得你好怕牠,但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你也跟著外公「庫囉」、「庫囉」地叫牠,然後有一天你幼小的身軀便如夢似幻地騎在牠的身上,好不威風;養在後院的白狗叫做賓賓,牠很兇,也很會叫,一身潔白在黑暗陳舊的後院角落目露兇光,廢棄多時的紅磚古灶就是牠小小的城堡,當外婆拿著掃帚用力驅退牠時,你小小的心靈竟產生無限的莫名快感,只有外公接近牠才會安靜,安靜而熱情地又撲又抱,和善可愛的狗臉。

一黑、一白、一紅、一黃,這還只佔了你記憶中的遙遠國的百分之八十,另外的百分之二十是野狼油箱上光滑的藍和映在上頭的天,或許在油菜花黃間點綴、被野狼奔馳的風抹糊的綠,多多少少也參與了遙遠國度的構成。

在那個國度中你乘狼疾速飛翔,即便你總是看得到眼前那雙有些皺紋卻很強壯的手,正駕馭著逐風而行的猛獸。

下車後的你在小鎮車站對面吃了頓再平凡不過的早餐,面對著灰僕僕的小鎮老街,你在這個地方只能想像著還留著西瓜皮髮型的母親將這小鎮當作五光十色的都會遊蕩著,以鐵灰的腳步暫時踩破那時鐵灰空氣的窒悶。

駕著白色轎車的母親劃破灰色的街景將你接走,紅著眼眶,往鎮外被綠色稻田包圍的紅磚屋前進,沒有油菜花黃,是的,紅磚屋前的那片被幾年前的颱風摧毀的田地,還雜草叢生。

外公閉著眼睛坐在客廳,他已經數個月沒有睜眼,身邊圍滿了人,認識的、不認識的,有頭髮的、沒頭髮的,外公家的神主牌位在神龕上靜靜看著,誦經聲嗡嗡作響。

醫生說下午應該就會斷氣,家中所有的人都已經做好了準備。

外公的脖子上鋪著紗布,白色紗布後面是氣切留下的黑色洞穴,你還記得在加護病房中初次見到那恐怖的深淵,沒有人知道為什麼患有糖尿病不能有傷口的外公脖子上會有那不該出現的洞口,更沒有人知道外公為什麼會被送進那間不知名的醫院,但一根冰冷的塑膠管就是硬生生地從那邊插入外公的氣管,一旁的機器吐著詭譎的白煙。

你注視著那洞許久,不知不覺間,手已經摸上自己的脖子上,尋找多年前堂弟用香燙到位置在哪裡。

「外公脖子上那個洞可以用來吹口琴嗎?」出加護病房前你好想問媽媽這個問題,但在你開口前,自動門如同舞台廉幕般打開了,搬上舞台的是打成一團的大人們,帶把的、不帶把的,有奶的、沒有奶的,哪個阿姨用力抓著哪個阿姨的頭髮,哪個舅舅擋著哪個姨丈的身軀。

是因為氣切手術的問題嗎?還是因為那棟紅磚房?或是因為紅磚房前的那塊荒廢田地?你從來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竹南崎頂與大風力發電機

崎頂海邊的風力發電機好大,原本渴求速度的你也不禁放慢速度,不時回頭偷看,防風林後的巨大風扇,轉動著對未來的無限希望,你開始懷疑自己騎車狂飆的目的地不是台中的家,而是這個向人類未來宣示的地標。

但速度很快地給你答案,你還是沿著西濱快速道路持續往南,即便想停下,也只是短短的衝動,未來,未來,未來,有時候這個字眼用得太氾濫,你的騎車狂飆又到底跟未來何干?而且未來,是的,就是未來,它常是背叛的起點。

但無論如何你已經開始無法確定自己每一公里的狂飆到底是指向那個目標,你只有不斷地往南,往南,往南,宛若地底的螞蟻,只有往下挖掘,再挖掘。

爸爸說:「你姑姑小時候好可愛呢!我到現在還記得小學的時候她把便當從窗外推到我座位邊的窗台上的樣子,小小的,墊著腳,一寸一寸推。」

你永遠記得爸爸說這句話的神情,面對著爺爺已經被人翻箱倒櫃後的辦公室,文件、抽屜散落一地,午後的陽光隔著百葉窗打進,空調嗡嗡作響,爺爺跟同事的合照靜靜地躺在古樸的辦公桌上。爸爸「一寸一寸」四個字講得好輕、好溫柔,但你知道爸爸在忍著淚,那時年幼的你只有不哭或嚎啕大哭,但你那時就是懂得爸爸強忍淚水的激動。

爺爺的秘書說:「李小姐昨天就有來整理過老董的遺物了,她還說是你們叫他來的,怎麼?有什麼問題嗎?」

回到老家中的爸爸給爺爺的靈位上了柱清香,終於禁不住翻騰的情緒,在裊繞的香煙中淚水決堤滑落,遺相上的爺爺好斯文,好英挺。

你從此之後再也沒有去過爺爺的辦公室,但高速向南移動中的你卻可以輕易想像那個曾是爸爸最疼愛的小女孩,火紅著雙眼,蹲下身,擠出形狀難看的臀部,在一個個醞滿樸實芳香的抽屜中,拼命尋找父親可能留給她的「未來」,就好像一隻死命掘土的螞蟻。

死亡本身就是一種背叛,但真正可怕的是死亡的前後,接連著無數的背叛。

時間的逝去,亦然。

通宵火力發電廠與邱茂園

你來到通宵,才發現原來以前外公常帶你來的邱茂園在這裡,你不記得不遠處有發電廠的彩繪煙囪,你更以為園外的海線鐵路跟你習慣搭乘的山線鐵路是同一條;那顆放在園區門口的大地球什麼時候變得那麼破舊?現在的樹有比以前還要大棵嗎?留著銀白平頭在園區粗糙的水泥步道上的外公人在哪裡?你已經搞不清楚到底騎牛苦讀的那個牧童到底來自何方。

你幾乎要在此停下,但你驚覺大煙囪下是通宵熱情的沙灘,幾個月前你和你的情人才橫躺其上,大快朵頤漆黑而璀璨的星空,你顫抖的手在沙地摸索,儼然是隻絲絲吐信的蛇,在海濤忽然靜默之時,情人找到了你,你找到了情人,你們的十指便交扣成兩尾纏綿的撒旦使徒。

你必需與那樣的回憶禁絕,因為你還不想緬懷一個即將死去的無聊戀情緬懷到太過於俗爛的程度,就像是一年以後,一切真相大白,於是你發誓打死再也不去那間可以看得見淡水河口的咖啡廳,在你結束你的奔馳之後兩天,你與一個稍微長你幾歲的摯友將你所謂早么的愛情談成一場烙印生命的長遠史詩,他也開腸剖肚展示他隱藏多年卻始終無法癒合的寸斷肝腸,一場場血淋淋的背叛,而偏偏數日之後你又在同樣的淡江夕照下,看見他與你的情人相擁依偎,共賞夕陽沒入大海的沈醉。

所以忘了煙囪、忘了星空、忘了沙灘,更要阻止自己去想起關於那情人的所有,你的俗爛奔馳雖然因此而起,但你也可以在衝破層層海風的每個瞬間改變這趟狂奔的意義,你無法忘懷那片哭聲堆起的藍天,以及淚腺乾枯的內咎。

媽媽說:「你外公以前種田的時候,都要牽線把喇叭牽到院子前,音量調到最大,一邊種田一邊聽演歌。」

會是哪一首歌呢?美空雲雀的《再會吧!十代之戀》(是美空雲雀嗎?)?還是那首經典的《北國之春》(你以前都說這首歌是日文版的《榕樹下》)?紅磚房前的那塊荒地,曾經也是片綠油油的稻田,更是東北季風狂亂來襲時,一片金黃的花海。

遠處的柏油路,就是不久之前你們為外公主持告別式的那塊熾熱硬地,許久前是條鄉間小路,路邊的老榕樹下還有間小小的土地公廟,更早之前,如同爺爺從海峽奮力上岸那般的傳說,是塊鬆軟高起的田埂,或許,一個總是穿著白襯衫的年輕農夫會在躺在上面享受著午後的涼風與幽微的旋律;又或許他會拿出新買的口琴,順著眼前稻穗擺動的節奏,吹奏一曲只有自己懂的輕快旋律。

舊的那把口琴不久前才被妻子憤怒地丟掉了,年輕農夫其實也能體諒妻子困於柴米油鹽的煩躁,也可以感受得到妻子佇立廚房透過小小的窗眺望遠方的山的優美背影,但他就是無法克制從心中不斷湧現的旋律。

還記得他是因為鎮上相館那張妻子的美麗照片,才能結髮一世的。

小鎮與紅磚房之間

你想回到那塊田埂的遺址去考察那樣浪漫而平凡的傳說?少去台南的你每每難得南下,卻都忘記要確認到底那個英挺斯文的年輕商人是從台南海邊的那一塊沙灘上岸。不了,你只會在那條滾燙的柏油路上看見那個午後沈默的藍天,你將會兀立其上,用力地吼叫,卻還是一樣擠不出半滴淚水,當外公要被載走化為鐵砧山的煙塵時,你就只有舉頭和這個世界默默相對。

美麗的妻子現在已經灰白了頭髮,想必現在正在洗著數量稀少的碗盤,一扇小小的窗還是開在流理台前,窗內的綠山和老樹的枝芽間,現在多出了一條名為高速鐵路的灰色巨龍,你時常也覺得那樣的背影很美,既然如此,那就別把那美麗的背影蒙上一副擔憂的神情吧!所以你選擇在小鎮老街和田野間紅磚屋的中間悄悄經過,不作任何停留。

那麼,你到底要往哪裡狂奔而去?你為何南行?

媽媽從車站接到你後,第一句話就說:「不可以哭。」,你其實瞭解媽媽說的是什麼意思,但你卻覺得這句「不可以哭」似乎是針對你的情人繼續南行這件事情而言,也不知道為什麼,可能是一種預感;於是你粗暴地問媽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媽媽淡淡地說:「別讓外公不好走。」

你作到了,在嗡嗡作響的誦經聲中,你連鼻酸的感覺都沒有,你知道神龕上的神明、列祖列宗都在注視著你們,你也感到有些恐慌,只是不帶任何情緒看著坐在客廳藤椅上、蓋著棉被緩緩呼吸的外公。大人們則是個個紅著眼,有的雙手合十,有的則是跟你一樣靜靜站著。

醫生說,在拔管之後應該會在八個小時內過世,現在已經是第十個小時了。

忽然間,那塊蓋在外公頸部的白色紗布掉落在外公的身上,那個恐怖的黑洞重見天日,大人們紛紛用力雙手合十,閉上眼,賣力地唸著佛號。這時你注意到,哪個舅媽的臉上還有上次在醫院被哪個阿姨抓傷的痕跡,哪個姨丈眼角那塊滑稽的淤青還清晰可見。

外公的呼吸開始變得急促,胸口也劇烈起伏,你從來沒有看過人要斷氣前的那一刻,原本情緒平靜的你心情也開始緊張激動起來。

「啊!」最靠近外公的那個阿姨驚聲尖叫,雙手合十的防禦架勢瞬間崩解。

你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你確實看到數個月未曾醒來的外公猛力睜開他的雙眼,他的呼吸沒有停下,胸口還是不停起伏。

「哇!」又是一聲驚叫,外公模糊的眼珠子開始緩緩轉動,視線一個角度一個角度地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這時連誦經的師父都停下了他們的經文,你不敢相信那雙模糊的雙眼竟然可以有那樣犀利的眼神,但你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在場每個被掃到的人是驚恐得多麼心虛。

「爸!你要撐過去啊!」一個舅舅忽然將雙手擺到外公跟前,激動地對外公大喊。

「爸!加油啊!不要走!」另外一個阿姨也瞬間發難。

剎時,整個原本肅穆廳堂瞬間鬧得如煮開的滾水。

小小地「撒」一聲,被子從外公身上滑落,有人注意到外公的手的姿勢改變了。

「爸爸!你要加油!你是我們的SU——PER——MAN!」又不知道是哪個阿姨高聲大叫。

「快!快打電話到醫院叫救護車!」

你最後注意到外公把視線放到你身上,你忽然忍不住偷笑了一聲,外公的嘴角也同時悄悄地上揚。

外公那天並沒有走,就這樣原封不動地被送回醫院,等到外公真正被送回家中走完最後一程,媽媽也不想叫你回去,你只在新竹接到外公安詳地離開的消息。

外公被送回去醫院的那晚,你趁著所有人都不注意的時候跑進屋前的荒地,對著滿天的星斗開懷地笑著,你笑得很用力,笑到肚子都隱隱作痛,讓你從仰天的姿勢,到彎腰,到坐下,到倒在雜草堆中,到兩行淚在頰上流竄。

大安溪口

騎上大安溪橋的你忽然發現,自己已經泣不成聲,機車上的碼表速度還不斷提升,身體的抽動也越來越激烈,你聽得到自己哽咽的聲音,這些日子以來你第一次如此放心地讓情緒這樣完全流露。

大安溪口在遠處模糊著,橋下灰白的卵石和溪水在你高速移動之下還清晰可見,你想起在你小學的時候夜宿外公家,你那時還擔心自己第二天回台中一定會上學遲到,二高還沒出現,一號省道是唯一的競速天堂;早晨六點從紅磚屋出發的你和外公不到五分鐘就來到了大安溪橋,你只覺得速度怎麼越來越快,便好奇地往駕駛座上的儀表板探去,指針在時速140公里的地方顫抖著。

「阿公!140耶!」

「這樣開才爽快啊!」外公笑著回答。

你搖下車窗,大口大口品嚐著大安溪口清爽有力的涼風

2008年10月16日 星期四

義大利女孩

說明:一年多前的暑假寫完的,屬於「地理教科書」計畫的一篇作品。雖然說技術上沒有其他的作品好,也有很多的問題,但這卻是我最喜歡的作品之一,也是少數寫完以後會感到心情愉快的作品,希望看完的人也會有愉快的感受。

 

義大利女孩既沒有任何義大利血統,也不會說義大利語,大學更不是念義大利語系,她甚至沒有去過義大利,對於米蘭、祖文特斯、藍寶堅尼這些名詞也不太熟,她只是在街上隨處可見的年輕女孩,如果說有什麼不一樣的話,就是她比一般的女孩子還要漂亮些,臉上也沒有太多讓人看了會頭暈的彩妝、眼影。

準確來說,她是幾乎不化妝的,只在稜角明顯的嘴唇上塗了點淡淡的唇蜜,第一次見到她我還以為她在學校唸書,後來才知道她已經從大學畢業兩年了。

會認識義大利女孩,完全是因為我「房屋業務專員」的工作的關係。

大學畢業那年,不知怎麼搞的也沒考研究所,也沒準備出國,說要做什麼工作也沒有多少概念,兵役體檢也糊里糊塗地收到了丙等體位的通知,很多同學跟我說恭喜,我自己沒什麼高興的感覺,反而覺得接下來不曉得要做什麼而感到失落。課業隨隨便便念,到最後也都隨隨便便過,然後隨隨便便拿到畢業證書,回家後沒有兩個禮拜又隨隨便便把證書稿丟,到現在我都還想不起來我把大學畢業證書隨隨便便丟到哪。如果說那段期間我有做什麼有建設性的事情的話,那就是我把自己還有家裡清潔得很乾淨,因為實在找不到什麼正事可以作。

我像是顆清洗乾淨的馬鈴薯沉家裡的大沙發中,有時看電視,有時則是純看電視機。媽媽一如預期地每天對我發飆,一開始只是標準的媽媽式碎碎念,接著是辱罵、咆哮齊發,什麼不肖子、飯桶、沒出息這些字眼很用力卻沒有任何重量地向我砸來,我像是個作錯事的小孩安靜挨罵,並且不時擺出羞愧的神色以安撫媽媽的情緒,等到媽媽氣消離開我的視線,我就回頭往沙發一癱,繼續當我的馬鈴薯;直到有一天一支油亮亮的鍋鏟飛到我的眼前,並在客廳的地上製造出響亮的聲音,我才忽然驚覺如果不對媽媽的憤怒作一些回應,我恐怕會被做成馬鈴薯泥。

我勉勉強強接受了媽媽的安排,到一個不知道跟我有啥親戚關係的長輩的房仲公司工作。說是房仲,但工作到現在兩年來,我一間房子都沒有賣掉過,倒不是我沈默寡言內向害羞無法勝任這種工作(學生時代我還可以在校慶晚會一千多人面前表老鷹合唱團的《加州飯店》,尤其尾奏將近兩分鐘的吉他SOLO,更是逗得台下尖叫連連),而是我一開始就在一個跟賣房子沒有任何關連的崗位上工作,專門負責接洽租屋。

原來那個長輩除了經營房屋仲介買賣,自己也買了不少房子,有些是學生套房,有些則是公寓單位,她在房仲公司下分出了兩、三個員工稱他們作「租賃部」,專門管理這些出租的房子,而我則是「租賃部」的新進成員。租賃部在仲介公司的總店也還煞有其事地有間小辦公室,辦公室有兩扇窗,一扇向外面,一扇是向老闆的大辦公室,我記得第一天上班往那只擺著一支電話的空白辦公桌丟了鉛筆盒和幾本沒什麼用的筆記本,指著玻璃窗後的老闆說了聲:「包租婆!」,在一秒左右的寂靜之後,辦公室內爆出了驚人的笑聲,女老闆也透過玻璃殺來驚人的眼神,之後,租賃部的人便在私底下稱呼老闆作「包租婆」。

租賃部沒有設主管,全部直接聽命包租婆,我跟其他稍微年長的同事都是作同樣的工作,工作內容說來不算太無聊,但很瑣碎,一下子是要跟哪個豬頭房客催房租,一下子又要將招租廣告PO遍能跟這個城市扯上關係的BBS,一下子又是要跑到哪間大學邊的學生套房換飲水器的濾心。穿梭在那一間間被小巷、電線、狗吠、機車纏繞的狹小房屋間,我都在想:那一張張男男女女年輕卻看來疲憊的臉孔後,不知道是不是沸騰著一股渴求徒手拔下鐵窗,然後以滿分十分的跳水姿勢往骯髒的柏油路一躍而下的衝動?

不過包租婆的房子不全然都是那種讓人想要徒手拔鐵窗的鴿籠,她在新的市政府附近也買了幾戶全新的公寓,有一間公寓甚至在最高樓設有一個可以瞭望整個新市政中心的咖啡廳,我就是在那裡遇見義大利女孩的。

女孩挽著一肢毛茸茸的手進到咖啡廳,她一進門我就看到她被藍色的牛仔褲包裹的腿,再往上我看到她身上套件白色的連帽薄外套,外套裡面是件淺綠色的短袖上衣,臉上沒有化任何的妝,她停在門口,一雙大眼便慢慢搜索不太大的咖啡廳,當她看到和包租婆坐在窗邊的我,視線便停了下來,像是要確認我身上的什麼,而從她進門後就一直盯著她的我,自然是像觸電一樣慌張地收回視線,發現在桌邊的地板上有一個隱藏式插座。

「噢,義大利人來了。」包租婆看著女孩挽著的那肢毛手說。

包租婆要出租的全新公寓在十八樓,兩房兩廳、裝潢、家具一應俱全,從窗戶看出去是整片新市政中心,窗外興建好的大樓風格各異,有的是什麼歐洲宮廷式、有的又是什麼日式清水燒(在我接觸房屋的工作前,我一直以為這是某一種類似銅鑼燒的東西),而還沒蓋好的房子則是芝麻般的工人上上下下趕工,一幅這個島上難得一見朝氣景象。租賃部的人都稱這間房子是「總統套房」(這個綽號當然也是我取的),包租婆開價一個月兩萬八,不包水電,所以當我接起電話聽到是年輕女孩的聲音說要租房子著實讓我吃了一驚。

「沒有啦!是我的男朋友說要租的,但是他不會講中文,所以就由我來幫他找。」電話那頭女孩是這樣跟我說的,那時拿著話筒的我心理湧上一股莫名而清淡的失望。

當我親眼看到這個義大利人的時候,我更失望了。這個自稱是義大利某廚具公司外派台灣的業務代表,除了毛多之外,真的沒有什麼特色,長得不高也不帥,臉上架著一副可有可無的細框眼鏡,他的臉讓我很直覺地想到在好萊塢災難片中第一個被恐龍吃掉的路人甲或是第一個被從天而降的帝國大廈壓成肉醬的路人乙,看到他和女孩肩靠著肩坐在一起,我實在很想遞個紙條跟包租婆說:「不要租給個這個奇怪的外國人。」

「妹妹啊!妳問他,房子租了是要他自己住嗎?還是有其他的同事或家人?」包租婆難得露出一種帶有暖意的笑容問著女孩,那眼神看起來像是凝視著自己的女兒。

女孩轉身在義大利人耳邊很流利地講了幾句英文,義大利人聽了之後毫無意義地揮了揮雙手用英文說,只有他一個人住。

「那住進去以後,像是電費、水費還有一些日用品的打理,他都可以嗎?還是妳會幫她處理?」包租婆再問。

「嗯,我都會幫他處理,住之前的地方也是這樣子。」女孩自己先回答了包租婆的問題,義大利人看了看這兩個女人,對女孩露出不解的神情,女孩才又在湊到義大利人耳邊,一樣用英文批哩啪啦講了幾句。

「Oh!She will take care of everything!」義大利人帶著得意的笑容說著,並用他那滿是捲毛的手摟住女孩的肩膀。

此時,我忽然覺得義大利人身上的深藍色POLO衫質感不錯,手腕上的手錶似乎也很有品味,接著PRADA的字樣飛進了我的腦中。

「妹妹啊!妳現在還在唸書嗎?」包租婆再問女孩,好像要住進去的不是義大利人而是她一樣。

「沒有,我已經畢業兩年了。」

我回頭看看窗外那充滿朝氣及希望的午後景色,覺得一棟棟漂亮的大樓、動個不停的高空吊車、遠方被陽光塗得模糊的山丘、以及寬闊的人行道都好陌生,好像從來都不存在於這個我所生長的城市。

回去後同事問我狀況如何,我說,是個死老外,還帶著一個漂亮的台灣女朋友,同事們一如往常地問我是不是要給這對couple起新的綽號,我說:

「就叫那女孩子『義大利女孩』吧!」

義大利人搬進去那天,我代表公司去確認他搬進去的狀況,並且去收取第一個月的房租以及押金。電梯門一開,就看到幾個全身黝黑的壯漢在房裡房外穿梭不停,我很輕易地就在壯漢堆中找到綁著米色頭巾的義大利女孩,我緩步避開搬家公司的壯漢進房,她則是回頭注意到我,帶著淺淺的微笑,像是看見相識多年的青梅竹馬輕輕地用食指比了比自己的領子,我低頭看,才發現公司制服的黃色領帶在我的領子下方早已鬆脫成一條形狀扭曲的香蕉。

「謝謝。」我一面尷尬地整理領帶,一面向她走近。「目前為止都還好吧?」

「還好,Micheal帶來的東西很多,需要多點時間來整理。」我首次知道那個義大利人叫做Micheal。

「嗯嗯。」我放棄和那條奇怪的鮮黃領帶搏鬥,將它完全解開放進襯衫口袋,說真的,我很不能接受包租婆的審美觀,鮮黃色的領帶真的很醜。「那他不在嗎?」

「他在上班,所以這邊就我來弄。」她說完回頭看著一個滿身大汗的搬家工人搬著一個用大塑膠袋包著的大熊布娃娃進來,她只是工人要將那隻被塑膠袋弄得臉部變形的熊搬進較小的房間,接著,她伸手作勢要拿領帶,對我說:「領帶拿來,我來幫你綁吧!」

「啊?不用啦!我自己弄就好了!」

她伸手將那條皺巴巴的領帶從口袋中拿出來,披在我的脖子上。

「來!把領子立起來!」

接著她很俐落地整理那條香蕉般的領帶,讓它看起來不那麼像香蕉,我覺得時間不知不覺改變了它的長度,我的五感也像是忽然甦醒般,對於眼前的一切都感到非常敏感,我清楚地看到在她的眉頭上滲出了一滴小巧可愛的汗水,我也可以聽到從我們身旁經過那些包住家具的塑膠袋的擦擦聲,我更注意到一股淡淡的洗髮精香味也悄悄地透過悶熱的空氣蔓延而來。

「好了!」義大利女孩綁好領帶之後,退了一步,坐到絨毛表面的沙發上。「那個收據都沒有問題吧?」

「嗯,沒問題。」我說。

義大利人要租屋有一個奇怪的要求,他希望我們能夠跟他簽兩份約,一份是給公司的,一份是給他個人的,但是上面的金額的內容要不一樣,而簽收租金時開的收據則是開給公司那份合約的金額。我問他為什麼要這樣,包租婆銳利的眼光馬上從旁邊猛力刺來,我抬頭又看到義大利女孩有些尷尬的神色,便再也不敢問下去了。

「今天不用上班嗎?」搬家公司的人將東西弄好離開後,義大利女孩給了我一杯冰水,我選了客廳靠窗的位置坐下,欣賞窗外被陽光染得金黃的風景,算是忙裡偷閒。

「晚上要去附近的五十嵐打工。」她自己也倒了杯冰水坐下,拔下早已汗濕的米色頭巾。「我是作Part-time的工作。」

「噢,原來如此。」我喝了口冰水,忽然想像起她躺在主臥室裡面那張大床熟睡的樣子,躺在一旁的那義大利人的臉呼之欲出,我用力皺了皺眉,勉強讓我腦中的義大利女孩旁邊沒有躺任何人。「大學不是念義大利文?」

「不是,我是念日文系的,不過日文說得不是很好。」「你呢?」

「我念歷史的,不過我連中國朝代順序都背不起來。」

她掩著嘴笑了笑。

「晚上……妳住在這裡?」

「嗯……」

我再次喝了口水,望向窗外,幾隻麻雀很快速地從眼前飛過,越過城市西邊的緩丘燒來的夕陽非常刺眼,我卻不想閉上眼睛,讓我的眼前只剩下單純的白光。

包租婆挑的房子原則上品質都不錯,要不就是地點好,要不就是格局方正,可是一間房子好或不好,常常決定於那些看不到的東西,像是雨天會不會漏水,或是冷氣開了會不會跳電,當然這些東西都是要住過以後才能夠瞭解到是怎麼一回事,而包租婆在投資這些「物件」的時候自然是不可能自己進去試住,所以一旦有問題發生,都會讓人感到莫名其妙並且髒話罵不完,當然這也就是包租婆要成立租賃部的原因,她讓髒話交給我們這群年輕人來說。

義大利人搬進去住後沒有兩天,在辦公桌前幾乎睡著的我被聒噪的電話驚醒,我一邊移動姿勢讓麻掉的右腳恢復知覺,一邊若無其事地接起電話,是義大利女孩的聲音,她說,馬桶的水沖不停,弄了半天就是不停下來。我掛上電話,急忙拖著還在酸麻的腿,一邊慘叫一邊往辦公室外走去,到了「總統套房」,我才多按了兩下水閥,馬桶內轉個不停的漩渦就安靜了下來,我回報包租婆,坐在壇木辦公桌後的包租婆咒罵建築商:

「這個死鄉村建設,說什麼用比較好的衛浴設備,結果我老家用了三十年的土產馬桶都比較好用!」

接著,在一個包租婆不在、我真的睡著的下午,我接到「總統套房」沒有熱水的消息,我一樣拖著酸麻刺痛的右腳準時報到,在和水電工玩弄水龍頭和天然氣開關不知幾百次以後,判定那個看來全新熱水器的出水閥出師未捷身先死,才導致浴室的水龍頭一調到最冷就歡樂地唱歌,一調到熱水就瞬間又聾又啞,還讓陽台邊的熱水器啪啪啪點火點了半天還點不出什麼名堂,我緊急找了熱水器公司換了一個全新的熱水器,讓那義大利人晚上能夠洗個舒服的熱水澡。第二天,我便跟著包租婆來到鄉村建設的辦公室,看著包租婆對著他們的經理拍桌大罵,並且警告要讓全市的仲介同業瞭解到他們「優異」的品質,這樣子才省了一台熱水器的錢,看著建設公司的經理哈腰鞠躬的樣子,不知為什麼有零點幾秒的時間,我把包租婆的臉看成了那個義大利人的樣子。

沒多久,已經知道下午不是個好眠時機的我,再次在話筒那端聽到義大利女孩甜美的聲音,她說,房子跳電跳不停,這次我無病無痛地進到房間一看,發現原因就是供電不穩定,並且很直覺地在心裡問候鄉村建設董事長他老母。

可是一間三十坪兩房兩廳的公寓單位放了兩台電視機、兩台電冰箱、外加一組直立式高級音響,而且進到屋裡的時候,客廳房間冷氣全開,屋內的空氣冷到讓我想衝進臥房抓件棉被披在身上,讓我不知道什麼樣房子可以在這種用電情況下保持穩定供電。

「Micheal說要這樣,他希望回來後家裡能夠很涼快。」

電費反正是義大利人付的,我不會痛,包租婆更不會痛,但我覺得地球很可憐,也覺得這個義大利人是嫌錢太多還是嫌這個城市的街道不夠熱。

「小姐,這個房子通風滿好的,在他回來之前就先開窗戶,等差不多他要回來的時候在開始開冷氣,我想應該會涼的很快,這樣子比較不會跳電,也比較省電費。」我這樣跟她建議。

「他說電費不是他自己出的,所以這樣沒關係。」她一邊這樣說,一邊拿起遙控器關掉冷氣,並且走到窗邊輕輕拉開窗扉。「不過能夠不跳電的話,他應該會比較高興。」

暖風乘著屋外隱約的市街喧嘩送進屋來,義大利女孩手放在窗戶的把手上,瞇著眼對我微笑著,風吹亂她的長髮,我感覺到空氣中似乎有首哀傷而浪漫的曲子輕輕唱著,但我聽不出來那到底是什麼樣的旋律、唱著什麼樣的歌詞;一股淡淡的鼻酸忽然湧上,我屏住呼吸,忍住那股鼻酸的衝動,慢慢拉起嘴角,報以同樣的笑容,但我看著遠方緩慢動作著的高樓吊車,在悄悄地把視線移到眼前這個注視著我的美好女孩,心裡感到一股淡淡的悲哀。

說真的,在那當下我忽然很想抱住她,帶她離開「總統套房」,帶她隱身到這個城市另一個無人知曉的角落,那裡沒有要按很多次才能夠沖水完畢的馬桶、沒有吐不出熱水的水龍頭、更沒有一個浪費地球資源的多毛混蛋;但我沒有那個勇氣,真的,我不是一個勇敢的人,我一想到那天義大利人身上那件合身得很好看的深藍色POLO衫就讓我只能站在原地傻笑,再想到他手腕上那隻很有品味的皮帶手錶,我便只能把視線從義大利女孩的臉上移到一旁的電視櫃下方,發現那裡果然有一個插座,如果這個時候誰拿一個PRADA的包包到我眼前,我恐怕會雙手顫抖、忘記如何呼吸。

我離開「總統套房」後沒有馬上回公司,也沒有回家,就是騎著機車在城市裡亂繞,我繞進舊市區,經過一扇扇緊閉的鐵門,隨著太陽慢慢西沈,它們的臉孔也跟著愈發暗沈,即便有幾扇鐵門的上頭還畫著誇張的太陽,我隱約記得這一帶原來叫做「榮町」還是「本町」,不管是哪個名字,一排陳舊衰敗的臉孔,不停對著來來往往的人車泣訴著既無法繁榮也成為中心的命運,就這樣被扔在無人願意多看一眼的角落,不止是遺忘繁榮的過去,更是不停發現自以為原有的榮光,其實只是井底之蛙的自大。

我想起那次演出,我摔爛吉他的演出——我不是在台上耍帥摔爛吉他,而是在後台;在後台看著那個在學校中最受歡迎的樂團的主唱一面輕鬆地刷著那首我練了好幾個月都練不起來的曲子,一面和我所屬的樂團中的美女主唱四目相接地唱著一段節奏滾燙的旋律,我從後面無法得知他們的表情,但他們越靠越近的背影,卻讓我感到比目擊他們深深舌吻還要痛苦。

之後,美女主唱換了樂團,樂團也順利出道,在樂壇颳起了一陣旋風。

當我發現安全帽幾乎要被淚水淹沒的時候,我已經騎到了城市郊外的科學園區,身後的工廠像隻巨獸不停細細吐著白煙,在屋頂閃爍的紅燈像是猛獸銳利陰森的眼神。

我停下車,脫下安全帽,凝視著緩丘下方我所居住的城市,印象中,我所居住的城市的燈火是越來越擴張的,小時候從我所身處的緩丘往下看,只有一點點的光線,而盆地的其他地方則是深沈得宛若深夜的海洋,接著那邊又多了一棟樓,那邊又蓋了一座塔,不知不覺,連我身後原本只是一片衰敗蔗田的緩坡,也生出了一隻隻吐納數百億、數千億、甚至是數兆資金的巨獸。

我擦乾眼淚,笑了笑,想想,自己就是這樣的人,沒有辦法變成身後的巨獸,也沒有熱力成為點亮盆地另一個幽暗角落的高樓,也就只能回到那小小的辦公室裡面,等待包租婆下一個指令,或是另一個要去按馬桶水閥的要求。至於義大利女孩,這個時候應該是被那雙毛茸茸的手給圈住吧!

接著幾天,我照常回到那間小小的辦公室,照常出門換飲水器濾心、照常去催房租,但就是沒有再接到義大利女孩的電話。有一天,我還在催房租的過程中把一個被二一不敢回家賴在租屋處的大學生痛罵到哭,我第一次知道年輕男子哭起來竟然可以那麼難看,看那個穿著短褲、汗衫的大男生扭曲著乾瘦的四肢,坐在已經泛黃的床鋪上頻頻拭淚,我幾乎拿起散落整個房間、不知道是髒還是乾淨的衣服將他悶死。

「林大哥,不要告訴我家裡面好不好?我一定會把房租繳出來,拜託你就是千萬不要告訴我家裡的人!」

在我臨走前,那個大學男生這樣拜託我。但一關上房門,我馬上跟包租婆要了他家裡的電話,通知那個男生的父母,有禮貌而嚴正地告知他們得幫自己的兒子收拾殘局。

我走出包租婆位於大學旁的小巷中的出租公寓,在門口站定,任憑陽光在我身上灼燒,我卻不想移動腳步,我想念起義大利女孩,想她倚在窗邊對著我微笑的美好身影、想她在浴室中試熱水時捲起袖子後露出的手臂、想她走近社區頂樓的咖啡廳四處找人的眼神,接著我開始問一些我無法得知答案的問題:她到底在大學的時候過著是什麼樣的生活、畢業後這兩年又作了什麼、她談過什麼樣的戀愛呢?跟義大利人又是怎樣認識?

這個時候我才發現,我和她原來聊過很多,在那些處理馬桶、熱水器、斷電問題時,但我卻沒有辦法直探這些讓我感到最是緊張的問題,因為若是拿類似的問題來問我自己,我想我會十分羞愧。

我離她真的很遠,就像我和義大利的距離一樣,就像我和那個義大利人的距離一樣,即便他是個多毛而且不愛護地球的混蛋(雖然曾聽說體毛多是一種性感)。

我騎車回到公司,一進門就馬上被叫進包租婆的辦公室,租賃部的同仁都在裡面,他們圍著包租婆的辦公桌坐著,而在座位上的包租婆表情十分僵硬,像是飯店大廳的大理石地板。

「坐這邊。」包租婆比了比辦公桌旁的一張板凳,意示我坐那邊。「進來把門關好。」

我坐定,發現包租婆的辦公室隔音真好,很安靜,大概是怕包租婆在電話裡面跟人吵架的聲音影響到外面上班。

「市府DC十八樓現在出了問題。」

市府DC十八樓就是租賃部所謂的「總統套房」。

「我想你們都知道這個義大利人他其實給他的公司知道的租屋價錢是遠低於我們的租金的,正式的法理來說,跟我們簽約租下市府DC十八樓的他待的那間廚具公司,但是我們是跟那個義大利人收錢,至於他的錢怎麼來,我們不曉得,雖然大家應該可以猜得到。

「現在廚具公司行文來,說他們想要來到市府DC十八樓看看,確定我們給他們的合約是OK的,現在問問租賃部的各位,我們應該怎麼辦?」

一時間,租賃部的同仁面面相覷,不知道要怎麼回答包租婆的問題。

「我先說說我的想法好了。」包租婆看大家沒有反應,用她銳利的眼光掃過我們這一張張菜鴨般的生嫩臉孔。「市府DC十八樓單價高,坪數又不大不小有些尷尬,滿難租出去的,也是因為這樣,那個義大利人說要租,我才很爽快地答應他,即便知道他有些問題,還是租給他,現在義大利的公司那邊要來查了,我們是不是應該要幫助我們真正的客戶,也就是那個義大利人,讓他的公司『知道』他沒有虛報他住的地方?」講到「知道」兩個字的時候,包租婆還講得特別慢。

其他人聽了,點點頭,似乎是表示認同,但又感覺有些不安,也想不到更進一步的點子,只是直勾勾地盯著包租婆。

「我想到的作法是這樣。」包租婆拿出紙來,在上面畫起圖來。「我在市府DC還有其他房子,比較小,感覺起來租金比較低,我們讓廚具公司的人來的那天去看那間房子,跟他們說那個義大利人租的是那間房子,這樣子他們就不會覺得那義大利人是用一些『黑的』方式弄到錢來付高額的房租,這樣子我們就可以留住這份收入,如何?」

其他人輕輕點了點頭,意思是:「老闆決定就好」。

「我覺得……不是很好。」我以為我是默默對自己吐出這幾個字,但抬頭看到包租婆和其他同仁瞪大眼睛看著我,我才發現原來我的聲帶是有振動過的。

「怎麼不好?你說!」包租婆兩眼瞪得更大,眼裡燃燒著只有看著仇人才會有的火焰。

「我覺得,跟我們正式簽約的,是廚具公司……我覺得……租屋戶要看自己給員工住的房子長成什麼樣子是他們的權利,而且……而且……」我火紅著臉,像是沒有唸書被老師抽問的學生,小心翼翼地說出每一個字。

「而且怎樣?」

「我覺得……我們跟義大利人還有他的公司簽兩份約,本來就是不對的……趁現在有這個機會可以把錯誤修正,並且多結交一家跟房屋相關的廠商,我覺得這樣也是很重要的事情……」我話越講越小聲,辦公室內的空氣更加安靜緊繃,辦公室內所有的人都看著我,像是我臉上多出了三個鼻子、兩個嘴巴、一個耳朵,像是我根本不應該出現在這裡,應該在外面掃地、倒茶水。

我完全不敢看包租婆的臉,我知道我完蛋了,我回到家裡後會看到很多隻鍋鏟向我飛來,但是那些話我不得不講。

「好。」包租婆往椅背上靠,嘆了口氣,對所有人說,「還有什麼意見嗎?」

其他人搖搖頭,表示沒有,包租婆再看看我,我也輕輕搖搖頭說:

「我想說的就這樣。」一旁的同仁再次滿是驚訝地用他們如針的眼光刺向我。

「我自己會決定怎麼做,你們可以回去了。」包租婆頭微微上仰,嘴裡吐出的話語像是對著天花板說。

然而,事情就跟沒發生過一樣,包租婆對我的態度如昔,我也沒有接到生平第一次的解雇通知。兩天後,我透過窗子看到兩個大約四、五十歲的義大利人出現在包租婆的辦公室,一男一女,和英語的六月跟七月都分不清楚的包租婆愉快地聊天,雖然我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麼,但是我瞬間想到義大利女孩是不是現在在「總統套房」裡面。

我想像著包租婆帶著兩個義大利人開啟「總統套房」的門,然後很高興地跟他們說:「如果有一整個家庭派駐到台灣的話可以考慮這間房子,我們可以算比較好的價錢。」

我也可以想像,義大利女孩也許正躺在客廳的沙發上享受她的午寐,或是在炎熱的午後愉快地沖澡時,在睡眼惺忪或是包裹著一條浴巾的情況下,驚恐地看著包租婆他們像是參觀動物園般地參觀她認為和那義大利人的小天地

我更可以想像,包租婆看著義大利女孩,既是憐憫又是鄙視的眼神,而那兩個義大利主管,一定會用沒人聽得懂得義大利語說:「竟然在這裡藏了個女人!真是的!」

我感到一陣暈眩,頭瞬間重得彷彿鉛錘,我用左手撐住頭,右手拿起話筒撥下「總統套房」的號碼,響了幾十秒,沒人接,我再撥了義大利女孩的手機號碼,也是響了一陣子,沒人接。

我趕緊抓了鑰匙,衝出公司,跨上了機車就往新市政中心的方向飆去。我到了「總統套房」門前按了幾下門鈴,沒人應,心想:「那應該這樣沒事吧!希望包租婆他們來之前,義大利女孩都不要回來。」

才剛靠著門喘了口氣,電梯門刷地一聲開啟。

「你怎麼在這裡?」

我嚇得差點哇一聲叫出來,但雙手還是在空中亂抓了一陣。

「發生了什麼事嗎?」我在昏暗的電梯間光線中,辨別出穿著白色T—Shirt藍色牛仔褲的義大利女孩。

「是這樣的,Micheal的主管到台灣來了,他們要查他住的地方是不是符合我們給他們的契約,等一下他們可能就會過來了,妳趕快離開這邊,等他們走以後再回來。」

「妳說Micheal的主管來台灣了?他怎麼沒有跟我講?」義大利女孩一臉不解地問我。

「他自己也不會知道,趕快先下樓再說,搞不好他們等一下就來了!」我一邊說著,一邊輕輕推著義大利女孩的肩膀,意示她回到電梯。

到了一樓,果然遠遠地就看到包租婆帶著兩個義大利人在跟大門櫃臺的小姐打招呼。

「哇咧!怎麼那麼快就到了!」在電梯口看到包租婆他們出現,我差點沒在光滑的花崗岩地板滑倒。

「那怎麼辦?翻牆出去嗎?」義大利女孩環顧四周,最後指著我們後方的欄杆這樣說。

「不行啦!」我看了看那黑色欄杆頂端的尖刺,又看到在欄杆邊緣閃著陰森冷光的紅外線感應器跟攝影機。「我們爬出去的話,警報會響,保全會來,我們會被當成小偷啦!」

不等我們想出結論,包租婆和兩個義大利主管就緩緩向我們走來。

「唉呀!不管了!」我瞥了一眼一旁兒童遊戲區球池中的大象溜滑梯,就抓起義大利女孩的手,往那裡躲去,球池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

接著一陣破爛的英文對話離我們越來越近,像是搜索獵物的猛獸發出的零碎呼吸,而我和義大利女孩緊握著彼此的手,明顯是躲避獵殺的弱小動物,緊張地靜候粗暴的巨大猛獸踩著粗魯的腳步離開。

電梯門闔上的聲響吞噬了包租婆他們破碎混亂的對話,取而代之的,是我劇烈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彷彿在這之前我從未呼吸心跳過。

「怎麼辦?」仍然握著我的手的義大利女孩看著眼前溜滑梯的樓梯,輕聲問著,向是對著空氣說話一般。「接下來我應該怎麼辦?」

我轉頭看著她,她的眼神還是停留在前方不知道哪一點。我不知道在她漂亮的眼睛裡面蘊含的,到底是憂傷、茫然還是其他可以用言語描繪的什麼,但此刻我卻很想作些什麼,讓她不要再有這樣的表情。

「怎麼辦……怎麼辦……」義大利女孩說著說著,便將頭輕輕地靠在我的肩膀上,而從她身上傳來的淡淡香味,在悶熱的球池中和溜滑梯所發出的塑膠氣味融合成一片奇異的空氣,而她輕聲的話語則是像是投入靜謐如鏡的深潭的石子,越來越小,越來越小,到最後消失在從大樓外打進的劇烈陽光和漂浮的微塵中。

等到包租婆他們離開,我才又跟義大利女孩回到「總統套房」內,從城市西邊的緩丘蔓延而來的夕陽將整間房子染成濃濃的橘色,義大利女孩把自己埋在大大的絨毛沙發中,她雖然不是很纖細瘦小的女孩子,但此刻看起來卻像是被托在手掌心上的拇指娃娃。

我在客廳晃來晃去,一下到窗邊漫無目標地看著窗外的風景,一下走到客廳旁的廚房開了冰箱門再將它關上,打開水龍頭後將它關上,最後走到義大利女孩身邊,準備坐下。

「你要不要也進去房間看看?」義大利女孩阻止我坐下,卻看也不看我一眼地說。

我也不想問為什麼,只是覺得她或許想要我看些什麼。

進到主臥房,裡面傳來溫暖而舒服的香味,我坐到床上,細細品味瀰漫在橘色陽光中的香甜氣味。我手輕輕摸著床上的被單,上面有著細細的絨毛,想必在冬天的時候蓋起來會十分舒服;我將視線移到白色紗質落地窗簾邊,深色的木地板上沒有任何灰塵;我在順著牆角把視線落在正對面的白色書桌,在那上面放著一張照片,一張全家福的照片,男主人是那個義大利人,上面還有兩個面容可愛的小男孩,長得跟他們的媽媽很像,他們的媽媽,很理所當然地,是個義大利媽媽,不是坐在房間外的那個「義大利女孩」。

「你看到了吧?」義大利女孩出現在門口,兩眼泛紅。

「嗯,我看到了。」我看著她,忽然發現自己的聲音比自己想像的還要低沈。

「我只想跟你說……」她說著說著,眼淚無力地滑落。「真的很謝謝你。」

我站起,慢慢向她走過去……

◎◎◎

我不是很確定在《沈靜的美國人》這部電影(聽說小說比較好看,但我沒看過)裡面,主角老記者是說年輕的CIA幹員「想要解救一個國家像解救一個女人」還是「想要解救一個女人像是解救一個國家」,但「解救」這兩個字無論如何都是相當可笑的。

所以,即便那天義大利女孩留給了我一個吻、以及許多在我肩膀上的淚水,我還是聽了她的話,讓她離開這個城市,好好想想自己的未來。

我沒有權力、沒有能力、也不想去「解救」她,我能作的就是不斷地想念她,就像她還在的時候一樣。

那天之後沒多久,義大利人就跟他那兩個主管一起離開台灣了,連同那張全家福照片以及所有他在「總統套房」的東西。而義大利女孩也從我的世界中消失了,沒有電話、沒有住址,沒有任何當我被莫名的焦慮襲擊時向她尋求慰藉的可能性。沒有兩個禮拜,同一間廚具公司的外派業務住進,還有年輕的義大利媽媽跟兩個「義大利小女孩」。

租賃部改名租賃課,而我意外成為了首任課長。包租婆說,在處理義大利人的問題我的意見很好,就憑著這點,我就應該當幹部,不然租賃部的事情並不會很複雜,看不出誰能夠勝任主管,不然她早想任命主管了;她還說,接下來她還會繼續擴充她的租賃事業,希望我好好加油,並且告訴我在年底前找到五間我覺得可以投資的物件給她參考。

我並不特別高興,但還是覺得似乎終於有些我可以做的事情。

我還是一樣管理著包租婆名下的租賃房屋,一樣處理著像是馬桶不通、電燈不亮、熱水不熱、房租不交的問題,有時我想到「總統套房」的主臥房內,落地窗邊一塵不染的木地板,我便會很勤勞地打掃或指揮同仁打掃那幾間學生公寓的公共空間。我還買了把新的吉他,沒有學生時代的好,但是可以沒事在家彈彈唱唱。

我還是常常想著義大利女孩,想她或許是在豔陽高照的南國,讓鹹鹹海風吹過她的長髮,想她或許走在北國的櫻花樹下,讓一片粉色的花瓣輕輕躺在她的肩上。

一邊想著,我還是一邊走進那一棟棟被電線、窄巷、狗吠纏繞的狹小出租套房,看過一張張或是年輕或是滄桑的臉孔;還是走進飄著香甜氣味、座落新市政中心高空的嶄新公寓,拉開白色的紗質窗簾,向一雙雙裝滿對於新生活的期待的眼睛,解釋窗外那幅名為朝氣的風景畫是怎麼一回事。

到最後,我還是會走進包租婆的辦公室旁,那間小小的辦公室,坐在那張小小的辦公桌前,等待一通電話,一通想要房子的電話;或許那通電話要的房子並不在這個城市的某個角落,而是在我的內心深處,一塊只有一個稱做「義大利女孩」的女孩到過的地方;或許電話那頭,我將不會再稱呼她義大利女孩,而是有另外不會讓彼此感到憂傷的名字。

雖然這一切都只是或許,但我還是讓時光將這通電話緩緩往我的世界送來。

事情

比想像中的簡單很多,就是這樣。 固執也好、愚蠢也好, 但這是忠於心的一切。

2008年10月15日 星期三

原來

事情是這樣

從錯誤與誤解之中,發現了很多珍貴的東西

還讓事情可以往好的方向走去

聽我發洩的好友們,謝謝你們的聆聽

但不要被我雄辯滔滔的樣子所折服了

當我有錯時,請毫不猶豫地指正吧!

我的家人說的一點都沒錯,我欠缺別人來指正

以為自己最大,請原諒我的驕傲

並且,幫助我,控制我的驕傲

2008年10月14日 星期二

雷雨通話

說明:2007年新竹市竹塹文學獎散文二獎,感謝思沙龍的伙伴以及龍應台老師,本文獻給黑貓、黑蝙蝠中隊,以及所有在冷戰的時代中為國犧牲的無名英雄。

 

(一)

來到風城將近四年,印象中風城的夏天和島嶼其他地方一樣,深沈的藍天、熾熱的空氣、黏膩的汗水,若說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那便是陣陣圓潤的熱風,張開雙臂、閉上眼,有種懷抱中的自在。

但這幾天告知我夏天到來的,卻是斗大粗暴的雨滴,以及遠方從天劈下的閃電。

我抓了幾張椅子充作床鋪躺在校園靜謐的研究室中,雖然被一個多月來籌辦活動的焦躁已經讓我的身軀疲憊不堪,但空調的嗡嗡聲響還是將我的神經逼得愈發緊繃。

忽然間電話鈴聲打破寂靜響起,我「啊」地一聲驚聲慘叫從椅子上繃起——聽到電話鈴響就慘叫已是我這些天來的反射動作——我謹慎地抓起話筒,盤算著我要如何處理這通我起床以來接到的不知是第十七或十八通電話,如何跟電話那頭說明活動的要點,如何證明我,代表我們整個團體三、四十個人的我,是真正對於數十年前那群在深夜悄然衝入鐵幕上空的英雄有所瞭解,而非愣頭愣腦,或是用功不足。

三十四中隊、三十五中隊,以及所有關於天空的血淚的一切,是我和話筒那頭交織在雷雨之間的話語。

(二)

早在好幾年前,我便聽過「黑蝙蝠中隊」這個名字,或許是父親在某次講述的近代歷史故事中,又或者是那首許多人熟悉的流行歌曲,但我對於這個名字始終不大瞭解,只知道它很神秘,也知道跟數十年間的國共對抗有那麼些關係,但我連這個隊伍的飛機飛多高多低都沒有任何的概念。

來到風城,才在課堂上聽聞「黑蝙蝠中隊」原來就是在我所生活的城市中,也才知道原來在「黑蝙蝠」之外,還有另外一支高空偵察隊伍叫做「黑貓中隊」。

「原來是偵察部隊。」我那時在心裡這麼暗想。

偵察部隊,對於曾經熱愛戰爭電玩遊戲的我而言,聽來只是在遊戲中總是第一個被殲滅掉的弱小單位,既無法締造傳奇,也不壯烈勇敢。

但當我仰頭看到樹梢間淡藍的天,和眼前緩慢舞動的枝葉,我便想著,如果在此刻,拉著因豔陽高溫而黏膩不堪的衣領不耐地走在校園的此刻,一群年紀與我相仿的飛行員,在沒有任何武裝的情況下,左搖右晃地傳過層層彈幕,宛若甩在空中的破敗沙包——若是這樣,難道不能說是勇敢壯烈嗎?

當然,他們真正出沒時包圍他們的,不常是這樣爽快明亮的晴空,而是層層夜幕與高空砲火編織而成的命運之網。

(三)

電話那頭是位婆婆,早上她才跟我通過話,在我努力撐開我的雙眼迎接一片濕漉漉的天地時,我聽著她的話語。

她問我,有沒有聽過三十五中隊、黑貓、U2、陳懷生這些名字;我說我知道「陳懷生」本來的名字應該是陳懷;她再問我,我們的活動以黑蝙蝠為名,那麼黑貓中隊的人是不是也在我們的致敬對象裡面;我說,所有在這幾十年間為了這塊土地犧牲的空軍以及他們的家屬都是我們致敬的對象;她說,她是最後一個殉職的黑貓中隊U2飛行員的家屬,她問我,有多少黑貓中隊的隊員跟家屬會到呢?

我說,我手上沒有準確的出席名單,我們這邊有負責接待的同學,我請這位比較清楚狀況同學跟她聯絡。切斷電話的瞬間,我覺得自己似乎很不負責任地把一件重要的事情推掉了。

如今婆婆又打電話來,我像是作錯事的小孩子低著頭聽著婆婆說話,當然,她看不到我的神情。

我打開研究室內的電腦,找到整個隊員及家屬出席活動的名單,並且一字一句地對婆婆講解著整個活動的流程,並邀請婆婆能夠來到我們活動的現場。

婆婆不停跟我說謝謝,但是她說她必須跟家人討論一下才能做出決定。我掛上電話,嘆了口長長的氣,就如同我這天接到了十幾、二十通電話一樣,每一次在話筒上的聲音振動,都是遙遠彼端的莫名重量,乘著穿梭埋身在雷雨之中的訊號以及在地下流竄的電流來到我的耳中,於是我原本就感到疲憊的腳步變得更加沈重,即便研究室中的日光燈依然亮著平穩安定的白光,我也可以在雷雨拼命敲打的玻璃上看到自己模糊且嫌胖的身影,即便我永遠沒有辦法感受到話筒那端的重量真正的質地是什麼,我只能從每一個沙啞、蒼老的聲音中,捕捉那麼一點傷痛的影子。

再過了一陣子之後,婆婆又打來了,她說,今天才知道有這個致敬儀式,明天要安排從台北趕下去,來不及了;她說,很謝謝我們這群年輕人;她說,很可惜。

(四)

在這幾天的雷雨天中,我接到各式各樣的電話。

他說,他在十年前的一個演奏會上,聽過一位作曲家為黑蝙蝠寫的曲子,問我們需不需要跟那位作曲家聯絡。

她說,她在致敬活動當天下完班才能過來,可能會比較晚到,不曉得這樣子有沒有問題,能不能進去。

他說,他的父親是黑蝙蝠中隊的隊員,雖然對於父親有些模模糊糊的記憶,也多少知道父親不再回家的理由,但是他對於這段歷史仍然不大瞭解,問我當天要怎麼去,要怎麼報名。

她說,她的父親是為國捐軀的黑蝙蝠隊員,她在桃園機場工作(我很想問她,是不是每天都可以看得到飛機的起降),她那天沒有辦法到,只是想要跟我們說謝謝,因為都沒有人在在意他們的事情。

他說,他是黑蝙蝠以前的隊長,他住在台中,年紀大了,有點不曉得要怎麼過來新竹,他還問我有哪些人會去致敬的活動;聽了我提到的幾個名字以後,他說他會來,也很高興有人能夠在意這件事情,他說他要坐火車,然後坐計程車進到清大校內就好。

她說,她的大哥在民國六十幾年的時候某一次出任務,之後就再也沒回來,空軍只把衣服送回來,並說他在台南外海失事殉職了,也沒看到殘骸,更沒看到遺體,只有幾件衣服跟一些遺物,她問我說,會不會她的哥哥就是黑蝙蝠的隊員,基於機密所以軍方才這樣處理。

我說,是的,我說,我查過了黑蝙蝠隊員的殉職名單,上面沒有她大哥的名字,很遺憾。

她說,他們家不是要什麼補償,大哥為國捐軀也可以接受,但他們希望的是有個交代,一個清清楚楚的交代,讓她年邁的父親不會在半夜裡忽然驚醒淚流滿面的交代。

「向勇敢的人致敬,給為我們奉獻過的人一個交代,也給我們自己一個交代。」好幾天以前,我在活動現場手冊的序言中,寫下這樣的句子。

(五)

終於到了活動當天,音響公司的人穿著黑衣在舞台上忙上忙下,一下又是音響測試,一下又是鋼琴定位,穿著正式服裝的我,也跟著跑上跑下,原本光鮮的白色襯衫早已汗濕,斷斷續續的琴聲迴盪在空蕩的大禮堂,每一個空下的位置都在想像禮堂外等待的人們。

禮堂內雖然顯得忙碌,甚至有些慌亂,但整體看來還是十分平靜,沒有太多的噪音,也沒有太混亂的畫面,禮堂外則是陰著天,至少在我進禮堂前是這樣,入口的樓梯邊還有前日暴雨留下的深深水窪,可是連日的雷雨還是讓我十分擔心害怕,害怕當我在靜謐的禮堂中專注每一個事前準備時,禮堂外一聲雷響就摧毀一、兩個月來的苦心。

我在深綠色的布幕後面和負責場佈的同學說明活動進行時使用的桌椅要如何擺設、桌巾要如何整理。

忽然口袋裡傳來劇烈的震動。我心想,大概是那個同學在工作上碰到的問題要向我求救,接起電話,卻是婆婆沙啞的聲音。

她說,她要來了,因為從台北來會晚點到,活動是七點開始,如果比那個時間晚到會不會進不來。

我說,跟我聯絡,我們一定會幫她保留位置。

活動開始,人們潮水般湧入,我站在舞台前,掛著對講機,雙手放在背後,靜靜監控並且感受觀眾席中的一切,並不陌生的場景,雖然場面大了點,但那份從觀眾席蔓延而來的期待與緊張,卻還是那樣用一種熟悉的力道緊繃著我的神經。

然而,我心裡還是掛記著婆婆,我已經將手機交給會在禮堂外留守的同學,我相信他一定可以將婆婆順利帶進來,但是帶進來之後呢?她有沒有辦法到我們為黑貓、黑蝙蝠隊員以及家屬安排的位置?

隨著禮堂被湧入的人潮填滿,隨著燈光慢慢暗下,隨著台上的大螢幕放映出一架架戰機英勇的身影以及老兵們一張張滄桑的面孔,婆婆還是沒有出現,當然,她的遲到是我事先知道的,但我仍然掛念著,那位我素為謀面卻跟我說了很多話的婆婆,是不是能夠順利地來到這邊?來到這邊以後會不會感到寂寞、失落、或是來錯地方?

「有位隊員家屬來了。」

就在U2在大螢幕上展開它細長的翅膀時,對講機那邊像是約定好般地傳來婆婆抵達的消息,我在黑暗中回頭望向後排的觀眾席入口,白色的光線緩慢地從小小的門口滲入,婆婆的身影也一點一點地隨著鐵門的開啟而清晰,婆婆和預想中的一樣不大高,也和預想中的一樣有些駝背,腳步也很緩慢,但我從來沒有看過那麼巨大的身影,順著觀眾席的坡度衝進我的雙眼,我剎時有股衝動,想要離開座位來到婆婆的面前,跟她說:

「我就是那個和您聯絡的同學,真的很高興您能夠來。」

當然,我沒有,我還是守著我的工作崗位,看著婆婆在接待同學的陪同下,一步一步地走向我們保留的位子,最後婆婆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坐定,抬頭看著影片介紹U2偵察機有多麼地先進,也看影片中第一位U2駕駛員陳懷是如何殉職——國軍最後一個U2殉職飛行員的家屬看著一部紀錄片述說第一個殉職的U2飛行員的故事,她到底在心裡想著什麼呢?

我不知道,也無從想像,我甚至連婆婆跟那位飛行員的確實關係是什麼我都不知道,但我知道,她將瞭解到我們這群在後世安享太平的人們,是如何訴說著她那摯愛的親人的故事,而不是任其跟著焦黑的飛機殘骸永眠在歷史暗夜中,無法吐出隻字片語;而在她記憶中,那個總是在屋外雷雨交加時,端坐餐桌、單手抓著碗將熱湯緩緩喝完的年輕面孔,又是如何在三十多年後的今天,以一種既是清晰又是模糊的方式,重新描繪出一幅她或許熟悉也或許陌生的模樣,那模樣即便是陌生,她也可能會知道,那張年輕的臉孔從未離開過她,存在於每一張和她錯身而過、更青春洋溢的面孔上,只是歷史的詭譎使這張面孔沈默,沈默到彷彿一切都不存在,U2不存在,黑蝙蝠不存在,黑貓不存在,「寡婦村」中的淚水不存在,P2V偵察機身上的彈孔不存在……

飛行員鬼門關前走一遭後,透過窄窄的機窗映入眼簾又是憂鬱又是歡欣的淡淡晨曦也,不存在。

(六)

在爸爸的舊相簿中,有一張照片我印象很深刻,上面是大學時的爸爸跟他最要好的朋友,在他們身後是我熟悉的迎曦東門城,爸爸當時比現在瘦不少,而那個我從小到大也看過許多次的叔叔,則是帶著幾許瀟灑輕狂的氣味,兩個人都採三七步站姿,雖看不清楚他們的眼神,卻感覺得到有種睥睨四方的痛快,似乎只有老老的東門城沒有太多改變。

爸爸很多次跟我提到,那叔叔的父親是個空軍將領,在國共內戰的時候還開飛機在中國大陸上空亂竄,執行空投、偵察的任務。在他年輕的時候曾經跟那個叔叔開著他父親掛著將軍標示的吉普車在台北市亂晃,有時到美軍俱樂部找美國大兵喝酒聊天撞球,有時則只是在台北城裡城外上山下海,哪裡都不去也哪裡都去,經過辛亥隧道口,站崗的衛兵還會跟他們敬禮,他們也就煞有其事地回禮。

爸爸還說過,他好幾次到新竹,就是住在那叔叔在東大路的家,空軍眷村的房子似乎有比較好一點點,尤其是那叔叔的父親是將官級的,有個小小的庭院,還有漂亮的日式屋瓦。

原來,年輕的爸爸所造訪的,就是看似離我們十分遙遠的寡婦村,爸爸的知心好友曾經告訴過爸爸那些空投、偵察的任務,原來不是發生在他們尚未出世的民國三十幾年的國共內戰,而是當他們站著三七步,享受著竹塹小城清爽的風時,爸爸口中的「將軍伯父」正領著他的隊員乘著夜色向迷茫的對岸飛去。

老將軍現身在螢幕述說著隱藏數十年的秘密,被我邀來的爸爸也才從三十年多來同窗密友斷斷續續吐露給他的回憶碎片中拼湊出完整記憶圖像——爸爸說,他們父子倆真能保密——我也才知道,爸爸口中那些一直感動著我的少年情懷原來背後有什麼樣的重量,我也才知道,原來歷史離我們是這麼近,近到原來那些我們以為緘默的,其實都在我們的耳邊緩緩吐息,扯著無法發出的任何聲音的喉舌,讓他們存在於我們的呼吸中、存在於我們對於眼前事物每一個凝視、存在於我們對於耳際聲響的每一次聆聽。

我想起第一次在新竹棒球場的外野看台看球時,發現那樣的方位竟可以看到幻象戰機起飛時機身後所拖行的長長火焰,心裡是什麼樣無以名狀的激動;我那時就想,機上的飛行員會不會看到球場內明亮熱鬧的光線呢?他們是如何想像球場內的人們是如何在其中放心喊叫著、痛快躍動呢?

如今,我更會去想,三十多年前,爸爸口中的「將軍伯父」,在從新竹空軍基地起飛時,會投以什麼樣的眼神給他腳下的稀疏的小城燈火呢?當天濛濛亮,晨曦從東方探出頭,飛機帶著滿身的傷痕回到風城時,他會不會想到,兩個年輕人正在迎曦門下,擺出最瀟灑、最青春無敵的姿勢,迎接照耀著他們的同一道曙光呢?

歷史那樣近,近到全身上下每一個毛細孔,都吸滿了三十年來日復一日在新竹天空吹拂的風。

(七)

初夏的雷雨,還是不留情面地往地上用力槌打,以斗大的雨水和利刃般的閃電,我還是疲憊地倒在研究室中,只是讓我疲憊的不再是看得到摸得到的辦事壓力,而是儀式過後,那種責任看似了結,卻還有更深沈的東西席捲全身的微妙緊張。

前一夜,老天給足了面子,讓風城的天空只是陰著臉、吹著風,卻沒灑下太多雨水,那夜的雨水是灑在禮堂內的,在許多人的臉龐上,無論是斑駁風霜、抑或年輕稚嫩。

我最後還是沒有跟婆婆說到話,沒有跟她說我就是和她在雷雨中通話的大學生。有些遺憾,但我也覺得夠了,我在那一夜已經跟她當面說了很多,用我們的燈光、用我們的音樂、用我們的淚水、甚至我對於這段歷史的種種懷想,每一段思緒都在對著婆婆訴說著我想對她說卻找不到言詞的話語,我已經跟她共享了太多東西。

中午時,爸爸電話來說,老將軍還記得他,而他的摯友也把這三十多年來沒跟他說的事情全跟他說了,之後爸爸還跟我說了很多以前他朋友跟他說過的事情。等到下午我回到研究室,一位黑蝙蝠的烈士遺屬來電了,他說他打了很多通電話,都不曉得到底應該要怎麼樣知道更多關於黑蝙蝠中隊的詳細消息,結束通話後,我躺回椅子上,想著雨到底什麼時候會停。

莫名的壓力又蔓延我的全身,研究室靜謐的空氣似乎又沈重了起來,但我心中還是有股奇妙的期待,期待我的電話響起,又開始一段雷雨中的通話。

電話真的響起,我也還是習慣性地驚聲尖叫,窗外傳來沈悶的雷聲,暴躁的雨水依然聒噪不停,我慢慢拿起話筒,準備接起這通雷雨中的通話。我知道,當我對著話筒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將穿過層層雨幕和聲聲雷鳴,傳到在北斗七星下寂寞飛行的黑色蝙蝠耳中,傳到竹籬笆內被深夜電話鈴響響驚醒的少婦、稚童耳中,他們將在無線電的耳機中、黑色陳舊的轉盤電話中,聽到我,以及活在同一天空下的人們,告訴他們:

「你們一直活著,活在這城市、這島嶼的每個角落,即便這初夏雷雨是那樣張狂且荒謬地落下,即便時間無情地流逝,你們確實活著。」

說愛

說明:四年多前的舊作,我認為它至今仍是我目前為止寫得最好的詩。

 

有點涼風

靠著欄杆望向對街的轉角

淡黃燈火

昨晚

妳站在那裡

笑著迎接穿越馬路的我

看我在通往妳的綠燈下

緩緩步向妳

步向妳需要多少時間?

彩霞相映一彈指

又是

長河遠流千萬年

無論一彈指

或是千萬年

知道步向妳的那晚

也許路途像是穿越大漠的遙遙長征

也許僅只是一條馬路寬的距離

僅是為了說一個字

也為了那晚的時空

在那時空下

我開口

開口的時候

是在旅程的起點

清幽小徑

向著光亮的遠方悠悠漫步

繁花如雨

落得一身不忍拂

怕是妳的淚如落花般滴下

我會輕輕將它拭去

用交換彼此的體溫宣誓

若非相伴一生也要生生世世記住彼此的臉

於是

我再難去分辨輕拂我暗香是花的芬芳抑或

妳的髮香

也許

在這裡只能說個也許

因為昨日剛走今天還尚未結束

只能宣誓個也許

誓言沒有海枯石爛卻可以緊鎖咽喉直到它

停止喘息

是的也許

也許我們抬起頭對望彼此時

身邊已是遼闊的草原

等我們去探訪

等我們去發現

一點豪邁的風淡淡草香

妳我的臉龐變得成熟

瞳仁中還有初次相遇時的火花

然後

我們會將自己埋沒在彼此的懷抱中

物換星移的不可知

在不可知中祈求著所有的可能

維持著虔誠的姿勢

保護著眼前所有明亮的燭火

不讓它們凋零在風中

是妳的背是我的背

我怕我會在一片祈求聲中忘了再次開口

請提醒我

用妳的眼神

即便是我們忽然驚覺

枯黃的楓葉已乘著風包圍我倆

在妳我的臉上手上

雕琢一道又一道一道又一道

淚水與笑聲穿梭的渠道

顫抖的我的手

還是會輕撫

雪白的妳的髮

直到冬天的初雪輕輕飄落

將我們覆蓋

也許

在這裡只能說個也許

因為昨日剛走今天還尚未結束

只能宣誓個也許

誓言沒有海枯石爛卻也可以緊鎖咽喉直到它

停止喘息

是的 也許

就是昨晚

我的咽喉這樣鎖住了

就是在那轉角

在一片又一片的霓虹中我輕撫妳烏黑的髮絲

就是昨晚

可以預知現在的我會帶著笑意望向對街

即使呼吸的每一口氣

多重了那麼一些

來自於妳的香味的那一些

就是昨晚

我開口

在心中默念 還有 向妳宣示

黃光區

說明:我想就從我的小說寫作計畫「地理教科書」裡的作品開始進行舊作分享好了。「地理教科書」是一個鎖定空間作為小說書寫對象的寫作計畫,題目名稱都跟地名或空間有關,計畫從將近三年前就開始了,進度很緩慢,沒有太多作品,之後應該還是會有在這個計畫範疇內的新作品誕生。先分享今年獲得新竹市竹塹文學獎的作品〈黃光區〉,認識我的人很多沒看過(就算被我硬塞的也一樣),更多的人連我得獎的消息大概都不知道。從目前有看過的人給的回應來看,這篇的作品回應不好,可能一篇小說的得不得獎跟受不受歡迎,並不一定有關連吧!

 

婆娑之洋,美麗之島。

如果說在一個萬里無雲的午後,從接近外太空的高度俯視這個島嶼,就是這樣的景象。

若再拉近一點,可以在島嶼偏北的地方找到一個喇叭型的平原,寬的那端對著海峽,三面被層層峰巒包圍著,上面有些整齊排列的稻田,但更多的是密密麻麻的房舍,有人會稱呼這喇叭型的平原「竹塹平原」,不過恐怕不多人會用這樣的方式看待這地方。不過這也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人們不用任何一種方式看待自己腳下踩的土地是時常有的事情,尤其他們總是喜歡選擇那些讓自己感到被羞辱、或是陌生的方式來看待許多事情,有點慘的是,他們還從中感到有些熟悉的溫暖與安心。

再拉近一點,會在平原偏南邊的高地上看見一棟棟銀得發亮的工廠,雖然很多人一定不習慣說那一棟棟建築物是工廠。它們排列整齊,像是土司上的葡萄乾,一顆顆鑲在綠油油的樹叢間,有大有小,還有幾條像是綁住一整條土司的塑膠繩般的寬闊大路將這塊區域綁住,與一旁灰僕僕的市街隔離。

再迅速往下挑一間比較大的工廠進去──就挑王安工作的那間工廠好了──會進入一個潔白的空間:潔白的地板、潔白的機器、潔白的空氣、潔白的人。天花板其實是黑的,上面還有千千萬萬個排列整齊的風口,吹送著極端乾淨的空氣。

就讓我們順著王安的腳步走進這樣的空間,拿出員工證刷過和捷運驗票機一樣的關卡,以及數十台螢幕的監控,接著通過那條狹窄的走廊,讓從牆上的小孔噴出的強風將你徹底洗淨,從污穢的人成為一個聖潔的工作者,在眼前就是最純粹的潔白,純粹中的純粹,在空氣中不會有半粒比你頭髮還要細的灰塵。

然後經過一條條由整齊的機器隔出的走廊,頭頂的天花板上的軌道還不時輸送著野餐盒般的白色塑膠盒,像是遊樂場的雲霄飛車,最後來到一個銀灰的金屬門前(門上還有扇小玻璃窗),王安理所當然地用力推開那扇門。

門一開啟,就進入黃光區了。

在這個島嶼上,恐怕沒有多少人知道黃光區是什麼。只有在黃光區,所有的白都喪失了,或者說,所有除了黃之外的顏色都喪失了,這是為了讓IC設計圖能夠像洗照片一樣在一片片晶圓上顯影而做的安排,於是像王安這樣的人進入的不會是與世隔絕的雪鄉,而是沈默不語的黃色世界,一個被一台台機械與一片片晶圓所決定的世界。

顯影機台整齊地排排站,感覺不出來它們是否真的運作著,是否將比整個新竹的街道還要繁複的IC設計圖塞入比一個芥子還小再小不知幾百倍的矽晶片中——其實花一點點腦筋想就會知道,沒有一條晶圓生產線不是二十四小時運轉的──即便機台始終嗡嗡作響,緊繃的空氣還是讓人不敢大聲說話,人們得不時側耳聽旁邊的人在吼些什麼。本該是一身潔白的作業員一身黃地站在電腦前刷著條碼,幾個工程師手拿著塑膠寫板,注視著機台。

一切如常,自從這塊幾十平方公尺寬的空間被染成黃色以來的這好幾年來,都是這如此,即便在裡面的所有被無塵衣包裹得宛若活動米腸的人們人昨天才知道,營業部的趙經理連人帶車開進南寮漁港。

王安站在機台前用力吐了口氣,但他什麼都吐不出來,早已佈滿濕氣的口罩讓他的鼻腔滿是嘴裡發出的腥味。他轉頭環顧四周,並沒有看到淑玲那雙漂亮的眼睛,他盤算著淑玲今天應該就是不會來上班了。

趙經理,或者對王安來說一個綽號叫作趙帥的男人,兩天前才跟他打了一架。被趙帥打腫的臉頰還隱隱作痛,王安此時感覺嘴中猶存的淡淡血腥味很不真實。

工作總是要做,日子總是要繼續,對於包括王安在內的任何人來說都是如此,只有日子一天一天地這樣累積,到最後才能夠化作尾牙當天手上那杯香醇的紅酒。

「敬你們過去一年的辛勞,以及我們偉大的成果!」舞台上的七彩霓虹燈在體育館高高的天花板上甩著炫麗的光芒,從天而降的白熱聚光燈打在吳董身上,吳董整個人亮得發燙,頂著一頭銀亮白髮舉著酒杯,用他緩慢卻中氣十足的語調對體育館內近三千名的手下悍將大聲呼喊著:「乾杯!」

「乾杯!」王安也跟著全場所有的人舉杯高喊,接著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此時,原本微弱的背景音樂漸漸大聲起來,管弦琴鼓齊發,台上的吳董以及公司高階幹部帶著笑容,再次高舉已經空了的酒杯,就在酒杯舉到最高處時,舞台碰地一聲爆出七彩的煙火,各種顏色的小紙也如雪花般飄落,一條約三層樓高的紅色布條從上垂下,上面用白色的字寫著:「明年營收兩千億。」

「吳董!吳董!吳董!吳董!吳董!」布條垂下的瞬間,體育館內頓時沸騰,無論男女老少,都用力舉著手大聲呼喊,甚至拍桌、跺腳,王安也扯著喉嚨揮著拳頭大聲歡呼,就連眼鏡被隔壁的冒失鬼給打掉了,他還是停不住動作及聲音。吳董一邊向全場揮手,一邊在眾人的歡呼聲以及聚光燈的照射下緩慢地走下台,身後跟著一群西裝筆挺的高級幹部們,重新回到他們鋪著潔白桌巾、擺滿佳餚的位子上——這樣的身段實在難以讓人想到他三十年前還只是工研院裡頭一個傻楞楞的年輕工程師,。

王安和所有人一樣悉悉窣窣地坐回位子上,準備繼續用餐、欣賞舞台上又一個知名歌手的演唱,他轉頭看看旁邊,還是那個整齊、乾淨、空無一人的座椅,桌上的食物原封不動地躺在哪裡。芃今晚是不會出現了,王安朋友口中的「水某」。

「Andy,今天狀況怎麼樣?」走到王安身旁的是處長Eric張,全身上下只有大大眼鏡還有將無塵衣撐起的肚腩是可以辨識的,他拍拍王安的肩膀將王安從那張安靜的椅子拉回到眼前黃色的世界。

王安一邊搖頭,一邊比出OK的手勢,不曉得是好還是不好的意思。

「我知道你跟Michael很好,他發生這樣的事情所有的人都很難過,但還是要好好努力撐過去,Michael在外面拼死拼活拼來的訂單,也是要經過你們的努力才算是成功,你要幫他一起努力,他在那邊才會安心。」

「我知道。」

王安叫Andy,Michael是趙帥,在這裡每個人都有一個英文名字,每個英文名字卻都有一堆主人。

怎麼會想那個位子想到出神了?芃本來就是這個樣子不是嗎?從他們還跟飯桌一般高的時候,他就知道芃不是一個很熱情的女生,但那個空位卻在他的記憶裡佔據一個刺眼的位置。

到底是哪一天開始會去想那個空位呢?

王安再次環顧四周,只看到一雙雙黑色的眼珠子在黃色的世界中飄移——被如此包裹著,大概除了身高之外的所有個人特質都會被埋沒(如果跟Eric處長一樣胖的話,就另當別論),當然也是在這樣的隔離之中,才能獲取多少的科技感受,一種光鮮、專業的感受,雖然塑膠製的街舞垮褲照理來說與光鮮兩個字難以扯上什麼樣的關係。

王安有時這麼覺得。

「但或許就是這樣的包裹才會讓人顯得真實吧!」趙帥第一次跟著王安進過無塵室之後,是這樣跟王安說的:「因為每個人被剝奪了大部分可以用來裝飾、扮演自己的所有管道與工具,只露出兩顆眼睛,人是最難用眼睛說謊的啊!」

王安想,趙帥說得對,他就是這樣注意到淑玲的。那時他正望向顯影機器內,看著機械手臂飛快且準確地運送晶圓,顯影劑像是從咖啡機流出的奶精一樣規律地流著,光滑閃亮的晶圓平穩地轉動著,他疲憊地吐出一口濁氣,一邊緩慢地轉身,一邊大口吸氣——許多少進黃光區的人都聞不習慣的顯影劑酸味對他而言已經沒有什麼特別的——才這一轉身,他緩滿的吐息就隨著背後顯影機中的光碟子快速轉了起來,他只見一雙黑得發亮的雙眼向他慢慢逼近,再往下點是直挺挺的鼻樑,王安才想趕快找到這雙眼的主人身上的名牌,但才一瞬間,那雙眼只留給了王安一個尋常的黃色身影。

王安趕緊跟到後面,看那女作業員將裝著一片片晶圓半成品的「野餐盒」放在電腦前,先刷了條碼,再將整盒的晶圓拿出,準備送進機器中。王安看著看著,竟將那作業台看成了家中一塵不染的流理台,朦朧的陽光從流理台後的窗外打進來,空氣中則瀰漫著淡淡的蔬菜土味與土司的香味,而塑膠盒子不知何時換成了竹編的,裡面放著由烤過的土司、起司、火腿、生菜夾成的三明治,站在台前的女孩的動作,讓她腦後綁高的馬尾不時輕輕晃著。

直到女作業員抱著塑膠盒子走了,王安還站在原地。

接著第二天,王安又看到那個女作業員了,是在他開門走進黃光區的瞬間,王安馬上認出那雙眼,他拉著門,讓女作業員通過,直到女作業員對他點了點頭然後慢慢抱著塑膠盒子離去,他才發現,從頭到尾,他都是盯著女作業員的眼睛看。王安又錯過了一次知道她的名字的機會。

王安知道,下一次要再遇到她是至少兩天後的事情了,如果夜班、日班的時間沒有對到,能不能再碰到都是問題。

當天回到家,芃已經出門上班了,在王安眼前的,是那一塵不染的流理台,以及從窗外打進的早晨陽光。流理台上什麼都沒有,餐桌上也是,只有在冰箱上的磁鐵上夾著一張紙條:

「生菜和火腿在冰箱裡 記得土司要烤來吃 不要吃冷的」

王安將紙條放在餐桌上,然後癱坐下來,他仔細看著那張紙條,筆跡和昨天留下的字條一樣,事實上,也和前天、大前天的一樣,是同一張紙條。

芃就是這樣總是把所有的事情處理得很好,用最有效率、最清楚簡單的方式。從他們還比餐桌高那麼一些的時候,從他還不懂事跟著大人「芃芃、芃芃」對著她亂叫的時候,她就是這樣,整整齊齊地用書套將書包好,然後睜著她棕色的瞳仁,認真地挺直身子聽老師上課。

小王安趴在桌上要睡不睡,滿身黏膩,覺得窗外的蟬聲好吵,老師也好吵,只有坐他旁邊的芃芃好安靜,披在木頭椅子上的深藍百褶裙線條好整齊。從窗子望出去,操場那棵從不結果的椰子樹曝曬在南台灣的太陽下,黑得跟烤焦了一般,老校長親自拿著長長的水管,在黃土漫佈的操場上東灑灑、西灑灑,他身上的汗水竟亮得刺眼。

小王安緩慢地伸出了手指,在芃芃整齊的百褶裙的褶線上劃呀劃,芃芃的媽媽是附近高中的老師,是不是從老師的家裡面出來的任何人、任何東西都一樣乾淨呢?小王安瞬時覺得滿身黏膩的自己好髒。

「王安!不要一直干擾張芃芳上課,再讓我看到一次你就去外面罰站!」

老師寫斷了一根粉筆,也中斷了她的講課,對王安吼著。芃芃回頭看了小王安一下,然後甩過微捲的馬尾,回頭繼續專心上課。

「雖然已經過了幾年了,不過我還是覺得你很猛耶!王安!」在王安終於知道女作業員叫做許淑玲的那天晚上,也是趙帥知道自己即將成為全公司最年輕的經理的那個晚上,趙帥將酒氣和充滿驚嘆的話語吐到王安臉上。「你竟然可以跟自己小學同班的女生結婚,那簡直是連續劇還是電影才有的事情嘛!真是命中注定啊!」

命中注定?或許是吧!王安握著酒杯,苦苦地笑著。啤酒屋外晚上十點的車龍仍在扭動著身軀,亂遭遭的,啤酒屋內也是,香煙、酒氣、人聲在半開放的室內滾動。兩、三個穿著性感的女服務生逐桌推銷著啤酒,其中一桌一個喝得臉紅脖子粗的酒客扯著嗓子跟服務生閒扯些五四三的話,服務生笑得花枝亂顫,而酒客的肚皮也跟服務生豐滿的胸部一樣震動著。

「那是宇光科技的副總,也是業務出身的。」趙帥點了根煙,人向後仰倒在竹椅椅背上,滿臉通紅,看不出是王安大學時所遇見的那個每天站在宿舍寢室窗口,猛抓著筆記本拼命寫詩的趙帥。「命中注定啊!」

王安也向後仰倒在椅背上,讓自己陷入那時家中的客廳,就是芃的母親登門拜訪的那一天,很熱的一天。

「我本來也要帶芃芃來啦!可是她好像在不好意思,說什麼不想出門。」芃的母親坐在椅子上,上身微微前傾,對著笑臉盈盈的媽媽說著,忽然冷不防地轉向王安說:「王安啊!有人追芃芃追得很緊,她都沒有答應,我也覺得現在不可靠的男孩子很多,雖然現在社會比較開放,但是男孩子好不好差別還是很大,你跟她從小一起長大,我們家長也都很熟,張媽媽覺得你是很信得過的男孩子,男孩子要主動點把握,都已經在工作,那麼大的人了!」

芃的母親邊說著還邊伸過手來,輕輕搭上王安的手臂。王安笑著笑著,頭越笑越低,低到好像地上出現個洞好讓他把頭給放進去。他想起他開始在園區上班後媽媽第一次去探望他時,押著他打電話約那個已經半年沒有見到的國小同班同學——那時當王安從媽媽那邊聽到芃在念研究所時還有男生很認真地在追她的時候,他就決定放棄與芃多年來一直有一搭沒一搭的聯繫——聽到她愉快地答應一起出遊的聲音,他雖然臉上擺出不耐煩以及尷尬的表情,但在心裡面是有些欣喜的。地上那個讓他可以像是鴕鳥般將頭埋入的洞,原來裝滿著甘而不膩的蜜。

這一切的一切就像水到渠成一般,在他取得園區晶圓廠的工作而她從研究所畢業開始,他們一兩次是在新竹吃吃飯、看看電影,也有一、兩次是到離老家不遠的海邊去玩玩水、看看夕陽,也是這麼一、兩次在雙方的媽媽催促下,只是純粹在老家附近散散步。當芃第一次在他們曾經一起唸過的國小主動抱住王安時,王安在腦中忽然想起媽媽說「只要親下去,就一切沒問題」的話語,於是便在芃薄薄的雙唇上輕輕一吻。

一些小孩子在遠方的籃球場上趁著太陽下山前的餘暉鬥最後一場牛,幾隻蜻蜓逆著微風緩慢飛著,從他們抱著彼此的走廊向教室裡面看去,那一排排整齊的小小課桌椅,舊得很可愛。

不到一個月後,王安和媽媽提著大盒小盒的禮盒來到了芃的家中,也幾乎在同時,芃的新工作地點曝光,是在新竹縣的一間私立技術學院教英文。

在二十四小時運作的工廠內,採行著四班二輪的排班方式,一天工作十二小時,工作兩天休息兩天,分日夜兩班維持二十四小時的產能運作,四組人馬輪流上陣。但是對於工程師而言,只要發生什麼問題,就是隨call隨到,沒有第二句話。王安就曾經前腳才剛踏進南部老家的院子,手機就在口袋裡瘋狂震動,見到了爸媽,第一句話是「爸、媽,我回來了。」第二句話則是「爸、媽,我要趕回公司了。」就這樣留下芃在南部,獨自開車回新竹,在路上還連吃了三張超速罰單。

照理來說,王安並不是那麼容易碰到淑玲的,但不曉得為什麼,從趙帥破格升經理那天以後,王安天天在黃色的世界中遇見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

這麼一天,王安這麼一回頭,便看見淑玲推著金屬推車緩緩走進黃光區,淑玲也回頭對著王安點了點頭,王安知道自己在笑,不知為什麼,他也同時知道淑玲在笑。

回到家中,客廳除了黑色什麼都沒裝,只有窗外透進來一些些遠處的燈火。書房房門的門縫透出白色的光,王安將公事包以及自己甩在沙發上,感覺沙發的皮套很冷很硬。芃開了房門,說:「晚餐在冰箱裡面,你趕快拿出熱了吃一吃。」王安歪著頭望向芃,感覺到芃身後的燈光很刺眼,而芃的臉上一片模糊。「明天你要上班嗎?我表姊要到新竹來。」

王安還是歪著頭,他忽然想不起來芃深邃的五官長什麼樣子,只記得「深邃」這兩個字,他更忘了芃微捲偏淡的髮色到底有多淡,只記得自己曾經跟別人形容說他的妻子的頭髮顏色跟染的不一樣。

王安努力地想這些事情卻怎麼也想不起來,所以他沈默地沈沒在他的苦思與硬冷的沙發中,直到芃將房門關上繼續改學生的作業,他還陷在裡面。

又是這麼一天,淑玲站在電腦前,刷著條碼,王安就慢慢地走到淑玲旁邊。機械的聲音還是轟隆隆地填滿整個空間,或許是聲音實在太吵了,又或許是王安本來就是個講話聲音不大的人,王安被口罩覆蓋的嘴離淑玲被無塵衣包裹的耳朵很近很近,近到在刺鼻的顯影劑酸味中,王安竟聞到從淑玲身上傳來不知是沐浴乳還是洗髮精的香味,芬芳中的耳邊細語,在他的耳中,只聽得到自己的心跳。

即便是王安第一次滿身大汗倒在同樣是氣喘吁吁的芃的身邊時,他們也沒有這樣細細密密的話語,他們只是望著潔白的天花板以及嶄新的吊燈,沈默再沈默,讓冷氣吹拂著兩人燥熱、被棉蓋覆蓋的肉身。

王安發現自己又忘記了一件事情,那便是那晚他聽了好久好久的芃的呼吸聲到底聽起來怎麼樣。

一天又是一天地過去,在晶圓廠黃光區這樣一個被層層包裹,無人注視的空間裡,王安與淑玲一次次相遇,無塵室內終年恆溫的涼爽空氣日益溫暖,而隨著夏日到來而溫度升高的家,卻在此時更顯冰冷。

王安開始期待進入黃光區,不是熱愛那一排趙帥口中「跟洗衣機原理一樣的」顯影機台,也不是使他回到家中得以好眠十數小時的巨大疲憊,更不是在他昏睡時戶頭裡悄悄暴增的數字;而是在黃色世界中唯一具有生命力的黑色,淑玲眼窩裡澄澈的黑。

「我不知道到底是哪裡、哪一個時間點開始出錯。」王安手肘撐在咖啡廳的桌上,十指交扣。「最近一直會忘掉芃的很多很多事情,我現在連她的生日是什麼時候都要特別翻行事曆才會想起來。」

趙帥翹著二郎腿,望向窗外糊成一片的雨景,聽著王安把話說完,從他們在一進大學成為室友後,這就是趙帥聽王安講話的姿勢。

「工作忙吧!」趙帥坐正,拿起桌上的水,但沒有喝半口。「又沒有小孩,如果有小孩的話就會比較好吧!」說完就一口把杯中的水飲盡。

「我有一種感覺,是……」王安將雙手攤在桌上,用手指敲了敲桌面,在腦中搜尋著文字。「好像我根本不應該跟芃組成家庭,或者應該說,我自己不適合組成一個家庭。」

「我們都在同一個地方工作你應該知道,這個年紀就能夠有太太、家庭,是一件滿難得的事情,大家工作都花掉那麼多時間、壓力那麼大,好好珍惜吧!」趙帥說完,忽然噗嗤一聲輕笑了一下。「滿好玩的,以前都是你要我珍惜一點、安分一點,沒想到也有一天輪到我跟你說這樣的話。」

趙帥說得對,當他們還在宿舍的那兩、三年,確實總是王安看著趙帥今天晚上跟他們系上的那個同學出去吃飯,明天晚上又跟哪個別系的女生去夜衝,後天到天快亮的時候才回到寢室才說原來是跟學校附近飲料店打工的女店員聊天聊整晚,等到假日,王安又會在學校裡面看到趙帥和他那專程從台北來看他的女友手牽手逛校園。

趙帥那時候的女朋友很漂亮,人也很好,王安還吃過她專程帶給他們寢室的餅乾,相當地可口。

跟趙帥聊過之後,王安並沒有感覺比較好,王安持續忘記許許多多關於芃的事情,她的身高、她的血型,有時候坐在會議室裡面開會的王安,心血來潮一算,竟算不出他到底與芃有幾天沒有見到面。

對於王安而言,更可怕的在於他發現他忘記更多其實他一直以來都以為記得的東西,例如以前學生時代假日時會去廝混地點——什麼樣的咖啡館、什麼樣的遊樂場所、什麼樣的街道——也忘了到底在什麼地方有一碗嘗來美味可口的炒麵,又或者是那個山丘可以看見台灣海峽的夕陽與竹塹小城的夜景。

當發現自己忘記許多事情的時候,就會開始想要努力發現自己還記得什麼,但最可怕的是,往往只會發現自己忘得更多,而且都是那些自己覺得一定會記得的事情。王安開車上下班時,每一趟十五分鐘的車程,就多發現自己遺忘的事項,像是「科學園區哪一年成立?」、「新竹市有多少人口?」、「東門城上寫著哪兩個字?」、「是那個市長蓋了護城河?」這些看似與自己生活不那麼直接相關的事情。

有時王安在通過查驗門時,也會忿忿不平地想:又有多少人知道在這個查驗門之後裡面發生了什麼樣的事情呢?他們知道的只是公司的股價而已,他們每天都記得清清楚楚!

現在呢?王安還是被關在這幾十坪的黃色空間裡,吸著整個晶圓廠——甚至可以說是整個島嶼——最乾淨的空氣,然後在這個空間還是印刷出一張又一張奈米級的電路尋寶圖,有時在寶箱中看到的一疊一疊厚厚的鈔票,有時看到的則是同樣是一疊疊的股票,也有時寶箱裡裝的是一件件光鮮亮麗的舞台裝,讓島嶼上的人們偶爾穿上它們圍著國旗跳舞,然後站在被壅塞的車陣、嗆鼻的廢氣、破碎的違建、以及難以下嚥的食物所填滿的光復路一段,遙望著那一棟棟被陽光抑或雨水打亮的廠房,像是聆聽著一場無法用文字記載的傳說,而像王安負責印製尋寶圖的人們,則被看成了穿金戴銀但兩眼無神、四處逡巡的鬼魅魔怪。

作為一個鬼魅,似乎不應該有太多記憶,於是被關在黃色沈默世界中,王安也必須將許許多多的事情遺忘,甚至是沈入水中的趙帥。

「我跟你說,我雖然年紀大了,但我很多事情是記得一清二楚,尤其我又常常沒事到這裡來散散心。」吳董在一個王安拖著疲憊的步伐走向交流道口的那間門口擺有桌椅的7-11時,忽然叫住他,說他知道王安是公司的同仁,剛好有機會就坐下來聊聊,這時的吳董,講話不再緩慢,聲音不再低沈。「你知道那時候我們有多緊張?大家在國外拼了半天,講資訊產業資訊產業也都是個dream、是個願景,等到那一天知道事情就要實現、就要變成真的的時候,那神經之緊繃的啊!」

王安紅著臉、讓酒精快速地疏展他的神經,安靜地看著吳董大口大口灌著罐裝茶,沈醉地將那將近三十年前還是一頭烏亮黑髮的工研院年輕工程師召喚過來。

「Twenty kilometer!運機器的卡車從機場過來一路上速度不能夠超過二十公里,就怕一點顛簸就什麼都完了,在高速公路上用不到二十公里的速度前進,還有警車開道,你知道這樣卡車是怎麼回事?它是台拼裝車!為了運送機器特別改過的拼裝車,警察車替二十公里的拼裝車在高速公路上開道你有沒有看過?Only once!只有一次!」吳董說著,站起了身,面向深夜無人的大馬路,比向竹東的方向。「從交流道到工研院還有好幾公里的路程,路上都是洞,這是最難的,前一天晚上工研院的同仁就開著自己的車,從木材場帶來了木條、木屑,一個洞一個洞地補,到最後整條光復路上都是黃澄澄的木頭、木屑……哭啊!看著車子慢慢從高速公路上下來,沿著被陽光照得發亮的木屑路穩穩地往工研院開去,我就差不多站在這個地方看,看車子那樣穩當地開過去,我就知道我們成功了,兩行淚就這樣滑下來,控制不住啊!」

吳董的背影鑲嵌在深深的夜色裡,只有他銀白的頭髮微微發亮,王安看著這樣的背影,忽然感覺到一陣痛苦,原本酸軟的疲憊轉變成一千根、一萬根針猛力扎著他全身上下的筋骨,他焦急地環顧四周,想尋找淑玲烏黑的雙眼,但漆黑的夜色中只能看見吳董銀白的頭髮,他將臉埋進雙手,直到吳董已經坐上他的黑頭車離去,他還坐在椅子上,無法動彈。

第二天,王安在淑玲拿著塑膠盒進入黃光區時,向她走去,靠在淑玲的耳邊,輕聲地說:「下班後到停車場等我,我想找妳吃個晚餐。」

那天,是他與芃的結婚紀念日,芃還特別撥了電話到公司去,跟他說今天下班就直接回家,別在外面吃晚餐宵夜了。

淑玲出現了,她將頭髮束在腦後,腳下踩著根不大高的鞋子,在被夜色與車輛廢氣填滿的停車場發出清脆的聲響,在被車燈鬧得紛紛擾擾的空氣中切出一條道路,通往王安瞳孔的道路。

「等很久了嗎?」淑玲低著頭輕聲問。

「還好,我也才剛到車子旁邊。」王安手肘放在車頂,踩著三七步,這是他一輩子少做的動作。

淑玲應聲點了點頭,視線還是落在地上,王安也順著她的視線將她端詳了一番,淺色牛仔七分褲、碎花套頭棉衫,若不是看到那懸脖子上的員工證,真是會讓人誤認為是來這找男朋友的大學女生。

不過話又說回來,在這鬼地方又有誰會有還在念大學的年輕女友過來這裡找人呢?王安在上車前冷不防地想到了趙帥,在去年底的時候確實有一個趙帥口中的社團學妹到公司來找他。

「也不知道怎麼搞的,她來問社團的事情就跟我問到床上去了。」趙帥不諱言地跟王安這樣說過。

「怎麼了?」淑玲見王安佇立在車旁,停住了上車的動作,於是好奇地問。

王安搖搖頭,表示沒什麼,示意淑玲趕快上車。

他們到了護城河附近的餐廳用餐,這時王安才清清楚楚看到了淑玲的全貌,在沒有無塵衣與口罩的遮掩下,淑玲的眼睛並沒有像在無塵室中那樣勾人,但是放在她乾淨的臉上,反倒是多了幾分可愛的味道;王安也不時偷偷注意淑玲的上臂以及胸部,發現她不像他在無塵室中想得那樣玲瓏有緻,至少比起他曾擁抱過的芃(這是他僅僅記得芃的一些事情嗎?)是嫌瘦了一些。

到底有多久沒有一次說過那麼多話了呢?也到底是多久沒有聽別人說那麼多的話了呢?王安彷彿是吞嚥什麼東西一樣地聽著淑玲說著許許多多的事情,而每當淑玲靜下低頭思索著語句時,就換成王安難以停止地說著許許多多或許重要或許無謂的事情。也是這樣王安才知道那個每每讓他在黃光區內激動起呼吸的女孩,原來是怎麼一回事。

原來,淑玲是第一年進公司,年紀不過二十初頭,是從一間技術學院的五專部畢業,相對於其他的同學,淑玲覺得自己已經找到了很夢幻的工作。

原來, 淑玲是第一次一個人住到外地,在新竹這個地方時常感覺到無聊,雖然很多的時間都是在工廠裡面度過的,但即便是在珍貴的空閒時間裡,她總是無所事事地在租屋處待上一整天。

原來,淑玲和王安一樣來自同樣的那個小鎮,她還說跟王安講個兩次話就覺得王安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脫下無塵衣後的王安,也同樣給她熟悉的感覺。

服務生斯文有禮地走到他們桌邊,說不好意思,要打烊了。

他們緩步走到護城河邊,石橋的旁邊有人抓著把吉他輕輕柔柔地唱著,好些路人圍在旁邊聽著,另外一旁還有一個戴著眼鏡的小販激動地抓著他的商品對著包圍地攤的客人們投訴著警察如何不合理地開他的單,也不停直嚷嚷著他的商品絕對合法,即便挑選東西的客人們似乎也不大在意他在說些什麼。

走到護城河邊,王安找了板凳坐下,淑玲也跟著坐下,河水裡的魚騷動地擠成一團,耳邊傳來的吉他聲實在雜音很多。他們靜了一會,看看、聽聽這小城在他們周遭發生的一切。

「我忽然想起以前的一個學長。」王安打破了沈默,雙手緊扣,似乎有些緊張地說起這件往事。「高高壯壯的,大學研究所都在新竹念,成績好得很,人也滿受女孩子歡迎的,在大一台北交了一個女朋友就一直到研究所,大家都覺得他們搞不好會結婚;他時常帶我們幾個學弟到處找吃找玩的,以前時常覺得唸書、考試、做實驗就已經沒時間了,他怎麼還有時間知道那麼多好吃好玩的地方,而且還花那麼多時間跟很多女孩子出去——對,雖然他已經有女朋友了,但還是會跟新竹這邊的朋友出去——我想他大概是我碰到過最聰明的人之一吧!

「他說大學的時候還勉強能夠這樣,當他進入研究所以後就沒有辦法了,因為他待著實驗室真的很操,我們這種人,從高中畢業後考上這樣的科系,其實就很多事情都注定了,所以現在我過的生活,確實在研究所、甚至是大學三、四年級的時候就這樣過了,不過那個學長更扯,幾乎天天都只睡兩、三個小時,大學的時候還多少是因為出去玩,但進入研究所以後就只有實驗室跟家兩個地方跑而已,有一陣子他一直感冒,也不休息,還是以實驗室為家,買了成藥吃,馬上就好,好沒多久,馬上又病,有一天他女朋友要我們找找他,因為他已經三天沒有跟她聯絡了,我跟幾個同學、學長到他租房子的地方,就看他躺在床上,好像睡著一樣——沒錯,我會說好像就是那個意思——除了嘴角那一團白沫,其餘都跟睡著一樣,我衝過去想搖醒他,他嘴邊的白沫就隨著我的搖動噴到我的手上,那感覺真的像是針扎一樣,痛得要命,也很冰冷。

「醫生說是多重器官衰竭,其實就是生病然後太勞累累死的,幾年前有一個職棒的洋將,也是多重器官衰竭死在台灣,在他死掉後幾天吧,我去看了一場比賽,本來那個球員的球隊一路被壓著打,到最後一局還落後很多分,結果球迷們就開始一直喊著那個球員的名字,然後神秘的事情就發生了,安打一直出現,對方也一直失誤,王牌投手在上面怎麼投都是被打或是保送,最後比賽就在那個球員的名字吶喊聲中,以再見全壘打結束比賽。」

「妳知道嗎?我那時候看到哭,因為我想到那個學長,我更想到我們怎麼會過這樣的生活,只是讓我更難過的是,我們並不是有什麼特別的,而是所有的人們都是這樣活的,或是有一種什麼東西推動著所有的人那樣活,從那之後,我就再也不敢看棒球了。

「這個故事,我從來沒有跟任何人講過……」

當王安注意到自己已經淚流滿面的時候,淑玲已經拿出面紙在他臉上擦拭著,王安順手接過淑玲手上的面紙,用力地抹著臉頰,那晚,他和淑玲就再沒有多說什麼。

然而,王安卻已經做好了決定,他一回到家,也無視於餐桌上滿滿已經冷掉的飯菜,一個箭步衝進房間就拖出衣櫃裡的大行李箱,把幾件衣服裝了裝、東西帶了帶,拖著行李就要離開家裡。

「你到哪裡去了?我不是跟你說今天下班就趕快回來嗎?」芃推開書房房門,臉上又是焦急又是憤怒。

「我……」王安手拖著行李,直直盯著門口。「我已經受夠現在的生活了。」

王安以為他會大吼,或是有什麼更激動的表示,但他沒有想到,他就是這樣不疾不徐地離開家,離開芃,王安甚至有一種感覺,他離開了自己,進到了另外一個不知名的世界,成為不知名的自己。

離開家之後的王安很快找到了房子,換了手機,照常上下班,也都一如他的期望在黃光區裡見到淑玲,也和她出去了兩次,聊了許多,當然,關於芃以及他的逃家,他是沒有吐露任何一點的。

他感覺到,心情過度平靜了。

不過沒有兩天人事單位就找上門來,他們問王安怎麼一回事,太太打電話到公司來找人,竟然連電話接都不接一下,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情?王安說,這是家裡的事情,不影響工作,過兩天他會處理妥當。人事單位的人說,話講白一點,他們不希望是公司內的人際關係導致王安家中失和,公司的立場是希望每個公司的成員都能夠有穩定幸福的家庭生活。

王安冷冷笑了笑,說有事要忙,他得趕快進無塵室了。

然而,接下來幾天再進到無塵室,王安就沒有看見淑玲的蹤影了,下了班打電話找她,也完全找不到人。沒有淑玲的黃光區又回到最初的那種嘈雜的死寂,被層層包裹而不可視的乾淨空氣,剝奪所有顏色的鮮黃世界。

然而走出黃光區,走出無塵室,外面又是吵吵鬧鬧的世界,相反地,是死寂的嘈雜。

爸媽來了,王安不見,看他們出現在公司大廳的接待櫃臺前,就很快速地從後門走出去,避過了他們的視線;芃的爸媽來了,王安還是不見,交代櫃臺說,現在機台有重要的問題需要他解決,沒有辦法抽身,不過這一沒辦法抽身就搞了好幾個小時;到最後連一票堂表都到公司來要找王安,王安理所當然地還是不見他們;人事部門再次找上了他,跟他說公司十分為難,雖然是家務事實在管不了,但是實在是禁不起王安的家人們一而再、再而三地「造訪」。王安說,他需要點時間解決家中的事情,但是他也放不下公司的工作,他是很在乎公司的。

當王安說出這樣的話時,他心裡倒也有些疑惑,原來自己是這樣在乎公司也依賴公司,自己怎麼從來都沒有發現,不過回頭想想,在公司裡又有多少人不說自己很重視家庭或是很重視自己的生活品質呢?雖然這兩件事情跟公司或工作不必然抵觸,只是王安或是像他這樣的人說出自己最在乎工作或公司這樣話語,無疑是承認自己僅有的價值就是維繫在那團潔淨無比的空氣中吧!尤其那團空氣是那樣地緊繃,那樣地嘈雜而空寂。

只是淑玲呢?她到哪裡去了?王安很想向公司打聽,只是他不曉得要從何打聽起,他在得空的時候就撥她的電話,每次拿起電話的,都是他顫抖不已的右手,然而總是沒有人接,到最後,話筒那端傳來了號碼已停用的消息。

就在王安失望地切斷電話後沒幾秒,趙帥來電,希望王安能夠和他聊聊。

「你是不是這兩天都在找許淑玲?」到了交流道附近一處空地,趙帥在兩個人下車第一句話就劈頭問王安。

「你怎麼知道?」

「她已經知道你是有家庭的,不要再找她了,這一陣子我也從人事室那天聽到一些,你鬧了滿大的麻煩。」

「是你跟她說的嗎?」

「對,沒錯,她是我表妹,我可不想她招惹這種大麻煩,當然她只跟你出去兩、三次不代表什麼事情,你趕快去見你的家人,趕快把問題處理掉。」

王安覺得很不習慣,他從來沒有看過趙帥這樣扳起臉孔說話,他彷彿是聽訓的小孩子,王安此時忽然覺得自己就是一路聽訓長大的,而且大部分的時間,也都真的聽了進去,從怎麼樣唸書、選文組理組、考哪間大學、甚至是與芃的婚姻,王安都在這當下覺得是一連串聽訓的結果,尤其是芃,如果說去掉了他因為聽訓而得到的學歷、工作、甚至是他那長輩眼中乖巧聽話的形象,像芃這樣的女人會選擇他嗎?想到這裡,王安不禁悲從中來也怒火中燒。

他看著眼前的趙帥,雖然還是一副瀟灑的站姿,扳起正氣的臉孔,然而只要多看一眼,沒有人不會注意到掛在趙帥眼睛下方不均勻的深色色塊,也不會沒注意到在他下腹部突兀的突起,在那瞬間,王安眼前出現的是那個暴斃在床上的學長,雙腳踩著荒蕪的紅土地,背後是烏雲密佈的天,學長瞪著王安,嘴角還掛著有著泡沫破碎痕跡的白沫。

「啊!」王安大叫一聲,一拳就是往趙帥臉上打去。

王安的拳實在沒有多少力量,趙帥頭一撇回來,也是給王安一拳,這下王安硬生生地摔在地上,血腥味馬上在嘴裡擴散開來。

「你發什麼神經啊!你以為你愛上淑玲了嗎?我告訴你,根本沒有這麼一回事!你只是個面對生活無能為力的懦夫!以為一個二十出頭歲的小女孩可以讓你以為還是個人!」趙帥一隻手撫著臉頰,一隻手指著王安吼著。「工作的辛苦你沒有辦法面對、環境的無聊你沒有辦法面對、老婆對你冷淡連你最重視的尾牙也不去你也沒有辦法面對,你只是忍著讓日子這樣過,然後你把所有的逃避都收集起來到這幾天來爆發,你少把氣出到我頭上!」

「你又算什麼!」王安用力起身,再次撲向趙帥,不停地揮拳。「你還不是跟我一樣困死在這個環境裡面!學生時代再瀟灑有什麼用?看再多書、人長得好看有什麼用,你還不是跟我一樣都得在這個地方做牛做馬!」

「我跟你不一樣!」王安幾拳都沒打到,反倒是趙帥隨手一揮,又將王安打倒在地。「我承認我也很苦,但我還在努力,也還在尋找出路!」

趙帥說完,也忽然全身放鬆,坐到地上。

「說實話,這出路也還真的不好找就是了。」

兩個人就這樣坐在貧瘠的紅土地上,王安凝視著地面,趙帥仰望著天空,本來昏黃天色漸漸沈下臉來。

「我得走了,晚上還跟客戶有約。」趙帥站起身來,拍拍身上的塵土。「回家吧!王安,你還是得面對一些事情,我想你已經想很多了,但大概還差一些些事情沒想到吧!」

趙帥關上車門,隨即發動引擎,潔白的車子很快就消失在王安的視線之外。王安感到一陣強烈的疲倦感襲來,腰桿子一放鬆,就直接倒在地上睡著了,直到公司電話打來,要他趕快回工廠處理機台的問題,他才起身離開。

一進到公司,就聽到趙帥連人帶車開進南寮漁港的消息。

在公司裡面沒有人多說什麼,王安只隱約聽到當天跟趙帥碰面的客戶是出了名的愛喝、會喝、更會勸人喝,只是面對最主要的客戶外商,許多事情是不會被提到太多的,更何況在無塵室裡面價值比黃金還高的機台,是二十四小時不停些地運轉著,黃光區內不會有任何色差,被包裹的人們始終是一雙雙眼在潔白(或絕對的黃)的空間裡來來回回。

今天王安在公司大門再次遇到了吳董,吳董拍了拍他的肩膀,笑了笑,像是苦笑,也像是疼惜的笑容。

「我有時候覺得,自己親手參與開創的時代,其實在某方面有些對不起你們這些年輕人,但除了鼓勵你們、多說些話之外,也不曉得能做些什麼。」

吳董說完,就和他身旁的高階主管以及隨扈們消失在大廳旁的電梯。

不曉得能做些什麼。

王安想著想著,塑膠寫板就滑落地上,一旁的工程師與作業員都轉過頭來看著王安,王安也不管其他人正看著他,推開了黃光區的門,走過一條又一條由機台構成的走廊,然後推開氣密門,走過檢查哨、刷卡,用力抓下口罩頭套,也不走到自己掛無塵衣的地方,扯下拉練就把無塵衣連拖帶踢地甩在地上,然後一邊用手抹去臉上的汗水,一邊快速通過工程師的會議室以及放鞋的玄關,他連鞋子都不換,就踩著膠質拖鞋直接走到接待大廳。

想要去哪裡?是吳董?是淑玲?抑或躺在太平間冰冷的趙帥?

走到大門,站在玻璃門前好一陣子門就是不開。

「大概是壞了。」王安在心裡滴咕著。

王安手腳並用,硬是用蠻力將自動門拉開,正納悶著為什麼他們動作保全跟櫃臺小姐都沒有任何反應時,王安才發現出現在他眼前的不是他心裡預期的那個停滿名貴轎車的悶熱停車場,而是一片大好的藍天,以及一望無際、坑坑巴巴的柏油地——說坑坑巴巴並不恰當,因為柏油地上每一個坑洞,都被細小的木條以及沙粒般的木屑填滿著,大片的木屑在陽光的照射下,閃著耀眼的金光,王安瞇著眼睛,發現眼前就是個活生生的黃色世界,只是那黃色的光靈動不少。

王安向前踏了兩步,發現離他三公尺遠的地方站著一個小女孩,頭髮梳得好直好直,制服襯衫也好白,深藍色的裙子上線條也整齊得叫人倒抽一口氣。

王安認識她嗎?王安當然認得,王安一輩子也不會忘記那個叫做芃芃的小女孩,只是令王安感到鼻酸的是,他們腳下踩的土地以及流轉的時代讓他們離得好遠好遠。

2008年10月13日 星期一

新網誌開張

http://askaling.blogspot.com/ 早就想搬了

也忍受無名網誌的低落功能很久了

一些好的創作原則上會經過篩選後放進去給大家回味一下 無名留言板會繼續放著 如果想要用這個東西跟我聯繫還是可以用 雖然那個留言板大概一年只會有三篇不到的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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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10月10日 星期五

新部落格

總之,要在這裡開始網誌了 在比較好的地方 本來想一直放著 可是被估狗當成垃圾網誌 就先放篇文章 就這樣